三更时分,义庄檐角挂满惨白的纸灯笼,风一过,灯影摇晃如百鬼摇曳。枯风一吹,若百鬼哭嚎。
白日,楚玲在军营里不知从哪顺来了个阴阳罗盘。
“将军,城西义庄此时极阴,更能显性。”楚玲举着罗盘,看着罗盘指着正南,顾自开口道。
“嗯。”
“……”
谷诃见楚玲沉默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又补了句:“哦。”
……
算了,高冷鬼。
楚玲提着风灯推开腐木门,霉味混着奇异的甜香扑面而来。
谷诃这才不禁道:“所以堂堂医师大人,还能懂得些阴阳鬼神之术?”
见谷诃这一问,楚玲象征性咳了几声,道:“不过稍微涉及些。”
谷诃按剑跟在她身后,剑鞘无意间擦过她垂落的袖摆。
“别动。”她突然驻足。
风灯昏光下,一具女尸横陈草席,唇角竟凝着笑。
楚玲用银簪挑开尸身衣襟,露出心口三枚紫黑针孔,与她袖中毒针一模一样。
谷诃的剑锋悄无声息抵上她后腰:“解释。”
楚玲回道:“将军不妨细看这针孔走向。斜刺入心脉,针尾淬‘醉骨香’,是南疆弑君专用的手法。”
话音未落,房梁骤然砸落一道黑影。
楚玲被谷诃拽进怀中翻滚避让,毒镖擦着耳际划过,钉入身后棺木时溅起腥臭脓液。
二十余名黑衣死士破窗而入,刀光皆指向她咽喉。
“留活口!”谷诃挥剑斩断迎面劈来的刀刃。
楚玲见如此情形,便倒也不演了,挥手甩出几支毒针,直直刺入几位黑衣人的胸膛。
黑衣人见此,一拥而上。谷诃不紧不慢地侧剑以对,楚玲便配合谷诃。
一刀剑光闪过,带头的几位黑衣人被瞬间斩倒。但黑衣攻势猛烈起来,众人战到一起。
伴着剑气相撞的声音,门外忽地传来马嘶声。
一道极其亮眼的白光亮起,门外一道长长的身影拔剑斩剑收剑一气呵成,谷诃见准时机,冲身将其余黑衣人收割。
谷诃收起剑,转身睨着楚玲,声音冷得刺骨:“楚姑娘当真是‘医者仁心’啊。”
随后又抬首与门口那人四目相对。
“安柏?你怎么来了?”谷诃唇微动,稍皱了眉头。
“巡逻时见这群人鬼鬼祟祟,便跟了过来。”安柏将马套紧在一边,便缓步走了过来。
安柏的马靴碾过门槛腐木时,带起一阵裹着血腥气的风。他剑尖垂地,血珠顺着剑槽滚落。
安柏身后还跟着十来位随从伫立在门外。
“将军这夜访义庄的癖好,倒是愈发别致了。”安柏扫了眼草席上的女尸,目光在楚玲身上停了停,“末将还以为……您是来私会佳人的。”
谷诃的剑鞘“咔”地抵住安柏喉结:“舌头不想要,本将替你割了。”
“哎——开玩笑。”安柏笑着将剑鞘压回了谷诃腰上。
谷诃也不多计较,解释道:“我与医师共来查这疫源,半夜阴气重,故如此。”
安柏点点头,往谷诃身边瞟时正好瞥到了楚玲正在女尸心口比划,不禁问道:“医师这是?”
楚玲便回道:“安副将不妨细看,这尸身可是被南疆醉骨香淬过毒的。”她银簪挑开尸身耳后皮肤,露出靛青刺青——正是国师府死士的蛇莲,“您追剿的这群‘流寇’,倒是金贵得很。”
谷诃道:“这也对,这群流寇可得好好查查。”
谷诃随即将目光落在安柏身上。
安柏立即明白意思:“那好吧,我去查,将军注意安全。”
安柏将随从唤了进来,将这帮黑衣人给捉拿了回去。
见安柏身影愈来愈远去了,谷诃这才道:“我把安将军支开了,说吧。”
“说什么?”
“毒针哪来的。”
楚玲轻笑:“这个啊,不过只是普通的针染了些醉骨香。”
谷诃皱起眉头:“你会调配醉骨香?”
“那是自然。”
“那你会解吗?”
“或许不会。”
“……进来说。”
谷诃转身朝义庄厢房里走去,楚玲也跟了进来。
义庄厢房,烛火将尽,窗外纸灯笼摇晃如鬼眼。
楚玲的脊背抵在冷硬的木案边沿,道:“将军若真想驯服棋子,该换个手段。”
她目光落在窗棂外一只扑火的蛾子上。
谷诃用手撑起脸,不解道:“什么意思?”
楚玲回:“比如用铁链锁住手脚,或是喂些蚀骨的毒——”
谷诃轻笑一声:“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觉得你会是我的棋子?”
楚玲道:“那你觉得你为什么非要到俘虏营找什么医师?那为什么会觉得我是贵族千金?你不觉得这一切逻辑不常规吗?”
谷诃:“……”
见谷诃沉默,楚玲起身靠在墙上,双手抱着道:“还有在我说出楚玲这个名字时,你眼神闪过一种眼神,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会是冲我来的,你认识我,你知道我的行踪,对吗?”
谷诃沉默良久后,声音冰冷道:“如果你是我的棋子,我这盘棋又该怎么下呢?或就像你说的那样,我驯服你这只棋子——锁得住人,锁不住心。”
蛾子“噗”地撞进灯罩,火苗猛地蹿高。
楚玲盯着他腕间随动作若隐若现的黑纹——那是醉骨香侵髓的征兆。
其实她亲手调过此毒,中毒者心脉如万蚁啃噬,活不过三十日。
“将军的毒,入心脉了吧?”她突然轻笑,“若我死了,这世上可就无人能解……”
话音未落,谷诃骤然贴近。
他掌心扣住她后颈,力道大得近乎要将她骨节捏碎,唇却近乎温柔地擦过她耳垂:“所以我要你活着,看清自己是谁的棋子。”
楚玲瞬间呆住,眼前的将军眼神极其炽热,在一瞬间似乎灼热至极。
见状,立马回神道:“所以你是承认了我是你棋子了吗?”
谷诃没回,自顾自地说道:“抱歉,是我鲁莽了。”
窗外忽传来一声尖啸。
一只血瞳夜鸮撞破窗棂,利爪直扑鱼谪安面门。
谷诃挥剑斩落的刹那,鸮鸟炸成一团血雾,腥气中飘落半张焦黄纸笺。
楚玲踉跄后退,喉间涌上铁锈味——这是国师府独有的“血鸮传书”!
所谓这鬼玩意儿,便是国师用南疆巫蛊将密令刻入活鸮五脏的诡术,收信者需以血为引方能显字。
楚玲刚要抬手去接,谷诃的剑锋却抢先挑破她指尖。血珠渗入纸笺,浮出夜鸮衔毒纹的暗徽——是国师府的血书。
“子时三刻,流民营焚。”
她一字字念出,喉间漫上铁锈味。
谷诃的剑尖悬在她颈侧,声音却似叹息:“现在赶去,或许能捡几块焦骨。”
她猛地拽住谷诃衣襟:“你早知今夜流民营有难,故意引我来此拖延时间?”
谷诃:“……”
她更加用力了,指甲几乎掐透锦缎,“你故意拖住我,就是这样吗?”
谷诃任她撕扯,玄铁护腕下却爆出青筋。他忽然低笑一声,剑柄抬起她下颌:“何必说得这般难听?我不过送你一场认清现实的焰火——”
“什么?!”
话音未落,东南夜空陡然映出冲天火光。
楚玲浑身血液冻结。
那个方向……是流民营!
流民营的火光照亮了半片夜空。
楚玲策马疾驰——
此刻,八十人余人正被铁链锁在火场中央。
驾马侧看去,楚玲瞳孔骤缩。
“殿下……快走……”最前方的老者嘶吼出声,眼眶却流下两行血泪,“是、是谷诃将军带人……”
话音戛然而止。
一支羽箭贯穿他咽喉,箭尾刻着谷家军的狼头徽记。
这一瞬,如往事一切走马灯一样,迅速袭入楚玲脑海里。
她转身看向策马而来的谷诃,他玄甲上还沾着夜鸮的血,手中弓弦犹自震颤:“现在信了?你要复的国,早该化成灰了。”
楚玲嘶声冷笑,猛然甩出毒针,混着血的毒雾直扑谷诃面门:“那你就陪他们一起死!”
毒雾散尽时,谷诃的玄铁面具裂成两半。
楚玲怔在原地——他面具下的左脸布满蛛网般的黑纹,正是醉骨香侵髓的征兆。
“很丑?”谷诃擦去唇边黑血,剑尖挑起她一缕白发,“不如看看你自己。”
楚玲低头,正好瞧见破碎的铜镜。铜镜碎片中,她的长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雪色。
谷诃看见楚玲震惊那样子才缓缓开口道:“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血毒反噬……”她踉跄扶住焦木,前世记忆如利刃剖开脑海——
前世,刀山火海中,她拼尽了所有的气力,在人群中,将虚弱的谷诃一剑穿心。
刀光剑影间,剑折射出茫茫大火,她用尽半生的时间,终于、终于!她复仇了,将屠尽皇城,灭她故国的“杀神”一剑穿心,她……
她又想起,故国灭的那日,城破过后……
“母后!父皇!”她高声大喊,哭泣着声嘶力竭。
“安儿,过来。”一道声音响起,她转身,看见惊魂未定的母后。
天乐宫的琉璃瓦在火中炸裂,碎成万千血色星辰。她蜷在母后的凤袍下,额间朱砂痣被烟灰染得浑浊。
“安儿,别看……”母后的手捂住她双眼,可指缝间仍漏进漫天猩红。
宫娥的断肢挂在蟠龙柱上,血顺着鎏金纹路淌成溪流。
父皇的冕旒滚落玉阶,十二旒玉串被铁靴踏得粉碎,每一粒碎玉溅起时,都映出玄甲将军的身影——
谷诃的剑锋滴着血,一步步踏上丹墀。
他腕间银护腕反着冷光,混着人血,大火蒸腾。
“鱼氏余孽,一个不留。”
冰冷的军令如丧钟。禁军提刀刺穿凤袍的刹那,母后猛地将她推入密道。她最后看到的,是谷诃的剑尖挑开母后衣襟……
密道外的惨叫穿透石壁。
她在黑暗中爬行,腕间红绳勾住木渣刺入掌间的倒刺,生生勒进血肉,她不敢哭出声。
三日前雨夜,他跪在御书房外请罪,父皇掷出的茶盏砸碎他额角,他却抬头笑得温柔:“属下愿以命换公主一世安宁。”
密道尽头透进天光,她爬出废墟时,皇城已成炼狱,护城河漂满浮尸。
谷诃的白马踏过焦土,他踏出宫外,正好瞧见逃跑的她。
“亡国公主,何不殉节?”谷诃赶了过来,她抬首正好与谷诃的面甲相对。
谷诃拔出剑,剑锋正好抵上她的面庞。
谷诃又将剑锋一转道:“公主殿下之贞洁,罕见之才女,想必……”
谷诃却忽地笑起来,丢下一把剑,转身离去。
她拾起地上那把剑,自己抵住咽喉,却迟迟不敢下手,唇间凝起的血却警醒了她——她要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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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当日没有殉节,如今你却想复国,但是啊可惜了,如今已成尘灰了。”
谷诃冰冷的声音点醒了她。
楚玲低头良久,猛然揪住谷诃的衣领,才哽咽着道:“为什么?为什么!你灭我国,焚我城,如今……却……还要让我落得如此下场……”
楚玲的一滴泪落下,落在血水里。
谷诃道:“所以,安儿还要装到几时?”
谷诃忽地喊出她的乳名,楚玲身颤了一下。
“鱼、谪、安。”谷诃又一字一字地念出这三个字。
二人这才晓得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就是他们都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