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

    六月的风,彻底脱去了春日的料峭与缠绵,变得温煦而坦荡。

    阳光明亮却不炙人,透过新生的、油亮翠绿的香樟树叶,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混杂着隐约的栀子花甜香,一切都显得饱满、鲜活,充满了初夏特有的、跃跃欲试的生命力。

    周六的午后,市中心最大的开放式公园里游人如织。

    孩子们踩着轮滑嬉笑追逐,情侣们依偎在长椅上窃窃私语,老人则在树荫下打着太极。

    喷泉池水花四溅,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黎稚提前十分钟到了约定的地方,是公园入口处一棵巨大的、开满粉白色花朵的合欢树下。

    她今天没有穿校服,而是穿了一条简单的棉质白色连衣裙,裙摆刚到膝盖,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款式再普通不过,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穿在她身上,却格外衬出那份干净清冽的气质。

    微风拂过,轻柔的裙摆和额前的碎发一起微微飘动。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阳光透过合欢花羽状的叶子,在她身上洒下细碎的光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被精心调过色的淡雅水彩画。

    她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的白色帆布鞋尖,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裙角,心里有种陌生的、微妙的紧张感。

    这是她第一次,在非医院、非学校的场合,单独和陈宴铭见面。当他前一天晚上,用那种故作随意、实则透着一丝笨拙的紧张语气发出“明天…要不要出去走走?”的邀请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点了头,尽管点完头后,耳根就悄悄热了起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黎稚抬起头,看见陈宴铭正朝着这边跑过来。

    他今天穿得很简单,一件纯黑色的修身短袖T恤,勾勒出少年人流畅而富有力量感的肩线轮廓,下身是一条宽松的灰色工装裤,脚上一双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白色板鞋。

    一身暗色系,配上他那张轮廓分明、眉骨带疤的脸,本该显得更加不羁和冷硬,但或许是因为跑得太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也有些发红,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和歉意,反而冲淡了那份距离感,多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生动。

    “对不起对不起!等很久了吧?”陈宴铭一口气跑到她面前,微微喘着气,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路上有点堵车。”

    “没有,我也刚到。”黎稚轻声说,目光飞快地从他汗湿的额头上掠过,又迅速垂下。

    他今天看起来…和学校里很不一样。少了那份刻意营造的“校霸”戾气,多了些清爽的少年气。

    “那就好。”陈宴铭松了口气,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在阳光下格外晃眼。

    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眼神飘忽了一下,才重新聚焦在她身上,“你…今天这裙子,挺好看的。”

    他的话速很快,说完立刻移开视线,假装去看旁边的合欢花,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

    黎稚的脸颊也微微发热,低低地回了声:“谢谢。”

    一阵微妙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远处的嬉闹声和彼此有些清晰的心跳声。

    最后还是陈宴铭先打破了尴尬,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随意:“那个…我们先随便逛逛?然后…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都好。”黎稚的声音依旧很轻。

    于是,两人并肩走进了熙熙攘攘的商业街。

    周末的街道热闹非凡,店铺里放着各种流行音乐,空气里飘着食物和小吃的香气。

    陈宴铭刻意放慢了脚步,走在黎稚外侧,隔开拥挤的人流。他身高腿长,平时走路带风,此刻却不得不收敛步子,显得有些别扭。

    黎稚话很少,只是安静地看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

    陈宴铭则努力找着话题,从最近新上的电影,到学校篮球赛的趣事,再到靳辰舟又干了什么蠢事…他讲得有些语无伦次,甚至有点颠三倒四,但黎稚会微微侧头听着,偶尔轻轻点头,或者弯一下嘴角,这小小的反应就足以让陈宴铭备受鼓舞,继续说下去。

    路过一家冰淇淋店,陈宴铭停下脚步:“吃冰淇淋吗?”

    黎稚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医生说,不能吃太凉的。”

    陈宴铭立刻反应过来,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对对对!看我这脑子!那…喝点热的?奶茶?”

    黎稚看着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发软,轻轻点了点头。

    陈宴铭如蒙大赦,立刻跑去排队。等他端着两杯温热的原味奶茶时,额头上又冒了汗。

    黎稚接过奶茶,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触电般迅速缩回。

    “谢谢。”黎稚捧着温热的奶茶,小口喝着。甜度适中,温度刚好。她抬起眼,看见陈宴铭正低头猛吸自己那杯,喉结滚动,喝得有些急,像是要掩饰什么。

    阳光照在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上,那道浅浅的疤痕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逛了一会儿街,陈宴铭看着黎稚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提议找个地方坐坐。

    他目光在街边扫过,最终定格在一家有着巨大玻璃窗、看起来明亮温馨的店铺招牌上——「汪星人咖啡馆」。

    “去…那里坐坐?”陈宴铭指着那家店,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黎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玻璃窗后几只毛茸茸的、正在嬉戏打闹的小狗,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她点了点头。

    推开狗咖的门,清脆的风铃声响起。

    一股咖啡香混合着宠物沐浴露的清新气味扑面而来。店里装修是温暖的原木风格,几只体型各异的狗狗正悠闲地在地上踱步,或是在客人脚边撒娇。

    一只圆滚滚的柯基晃着标志性的短尾巴,好奇地凑到黎稚脚边嗅了嗅。

    黎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柯基毛茸茸的脑袋。柯基舒服地眯起眼,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黎稚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出一个清浅的、真实的弧度。

    陈宴铭站在她身后,身体却有些僵硬。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黎稚,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毛茸茸的生物,尤其是那只站起来可能比黎稚还高的、吐着舌头的憨厚金毛。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卡座坐下。立刻有几只热情的小型犬,比如泰迪、比熊,围了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黎稚的腿,眼巴巴地看着她。

    黎稚显然很喜欢这些小动物,她轻轻抚摸着趴在她鞋面上的那只小比熊,动作轻柔,眼神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柔软的亮光。

    她甚至拿起桌上提供给客人的狗狗零食,掰成小块,耐心地喂给它们。

    陈宴铭则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像是在参加什么重要会议。

    当那只金毛摇着尾巴,好奇地把大脑袋凑过来想闻闻他时,陈宴铭整个人猛地往后一缩,差点从卡座上弹起来,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写满了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恐惧?

    黎稚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

    她想起在学校里,陈宴铭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敢和高年级打架的样子,再看看眼前这个被一只友好金毛吓得如临大敌的男生,一种极其罕见的、名为“促狭”的情绪,悄悄冒出了头。

    她拿起一小块狗狗饼干,递向陈宴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极轻的笑意:“你要不要…试试喂它?它很乖的。”

    陈宴铭看着递到面前的饼干,又看了看那只吐着舌头、眼神纯良的金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都有些变调:“不…不用了!我…我看着就好!”

    黎稚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微微冒汗的鼻尖,心里的那点恶作剧念头更盛了。她故意用更轻柔、更带鼓励的语气说:“试试嘛,它不会咬人的。你看,它多可爱。”

    说着,她还伸手摸了摸金毛的脑袋,金毛配合地发出舒服的哼哼声。

    陈宴铭的脸色更白了,他几乎是求助般地看向黎稚,眼神里带着一种“求放过”的恳求。

    黎稚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近乎“可怜巴巴”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异常清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苍白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注入了鲜活的光彩,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陈宴铭直接看呆了。

    他见过黎稚安静的样子,见过她虚弱的样子,见过她专注讲题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她笑得如此开怀、如此…明媚的样子。一时间,他竟然忘了对狗的恐惧,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的笑容,心跳漏了好几拍,耳朵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你怕狗啊?”黎稚止住笑,但眼角眉梢依旧带着未散的笑意,轻声问道。

    陈宴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梗着脖子否认:“谁…谁怕了!我就是…就是不太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而已!”语气却虚得毫无说服力。

    黎稚没有再戳穿他,只是眼里依旧含着浅浅的笑意,继续低头逗弄脚边的小狗。

    陈宴铭看着她难得轻松愉快的样子,心里那点窘迫也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取代。好吧,如果怕狗能让她这么开心地笑…那…那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他偷偷瞄了一眼那只还在他附近徘徊的金毛,身体依旧僵硬,但似乎…没那么想立刻逃走了。

    在狗咖坐了近一个小时,喝完了咖啡,黎稚的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离开时,陈宴铭几乎是同手同脚、贴着墙边溜出去的,逗得黎稚又抿嘴轻笑了好几声。

    从狗咖出来,夕阳已经开始西斜。陈宴铭看着黎稚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笑意,胆子也大了些,指着街对面那家灯火通明、音乐震耳欲聋的电玩城,提议道:“要不要…去那里玩玩?”

    黎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电玩城里闪烁的霓虹灯光和喧闹的音乐,对她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犹豫了一下,但在陈宴铭期待的目光中,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一走进电玩城,声浪和光效瞬间将两人包裹。与狗咖的温馨宁静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动感、喧嚣和活力。跳舞机前围满了人,赛车游戏发出引擎的轰鸣,射击游戏里枪声不断,各种游戏机发出五花八门的音效。

    陈宴铭如鱼得水,显然这里是他的主场。他去服务台换了一大把游戏币,装在一个小篮子里,递给黎稚,豪气干云地说:“想玩什么?随便玩!币管够!”

    黎稚看着手里沉甸甸的篮子,有些无措。她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陈宴铭看出她的茫然,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向导。他先带她玩了最简单的投篮机,黎稚力气小,投出的球总是软绵绵的,但陈宴铭在一旁大呼小叫地加油鼓劲,倒也有趣。

    然后又玩了节奏简单的音乐游戏,黎稚手忙脚乱,总是按错键,看着屏幕上大大的“FAILED”,她有些懊恼地微微嘟起了嘴。这个极其细微的、带着点孩子气的表情,让一旁的陈宴铭心跳又不争气地加速了。

    最后,他们来到了占满一整面墙的娃娃机前。里面堆满了各种毛绒玩具,形态各异,憨态可掬。不少情侣和女孩围在机器前,专注地操作着摇杆。

    黎稚的目光,被一台机器里的一只雪白色的小狐狸玩偶吸引住了。那只小狐狸有着蓬松的大尾巴,黑溜溜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点狡黠又可爱的神态。

    陈宴铭注意到她的目光,立刻会意,拉着她走到那台机器前:“喜欢这个?我来帮你夹!”

    他投进游戏币,自信满满地操作起来。然而,现实是骨感的。

    他那双打球、打架都灵活无比的手,在操控娃娃机摇杆时却显得异常笨拙。爪子总是软绵绵的,要么根本抓不住,要么抓起来半途就掉下去。一连试了十几次,币投进去不少,小狐狸却纹丝不动。

    陈宴铭的额头开始冒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嘴里嘟囔着:“这什么破机器!肯定被动过手脚了!”

    黎稚看着他急躁又懊恼的样子,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让我试试吧。”

    陈宴铭将信将疑地让开位置。黎稚站到机器前,投入游戏币。她并没有像陈宴铭那样大幅度地晃动摇杆,而是非常细致、缓慢地调整着爪子的位置。她的眼神专注,微微抿着唇,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在按钮上。

    第一次,爪子落下,抓住了小狐狸的耳朵,但很快滑脱。

    第二次,爪子碰到了小狐狸的身体,但没抓牢。

    第三次,第四次……

    她试了一次又一次,极其有耐心。陈宴铭在一旁看得屏住呼吸,比自己夹还要紧张。眼看着篮子里的游戏币越来越少,黎稚的鼻尖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带着点不服输的执拗神情。

    当又一次尝试失败后,黎稚轻轻跺了一下脚,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懊恼和撒娇意味的:“哎呀!”

    这一声,又轻又软,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陈宴铭浑身一僵,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酥麻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从未见过黎稚露出如此…“小女儿般”的情态。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的黎稚,而是一个会因为夹不到喜欢的玩偶而气恼、会下意识撒娇的、鲜活生动的女孩。

    他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靠近她,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柔,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诱哄:“别急,慢慢来,肯定能夹到的。币还有很多,不够我再去换。”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清爽的、带着阳光和淡淡汗味的气息。黎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或许是运气终于降临,或许是心态放松了,在又一次尝试中,爪子稳稳地抓住了小狐狸的身体,然后晃晃悠悠、有惊无险地将它拖到了出口!

    “成功了!”陈宴铭比黎稚还要激动,差点跳起来。

    黎稚弯腰从出口拿出那只毛茸茸的、雪白的小狐狸玩偶,抱在怀里,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毫不设防的、带着成就感和喜悦的笑容。那笑容,比电玩城里所有的霓虹灯加起来还要明亮耀眼。

    陈宴铭看着她的笑容,看着她怀里抱着小狐狸时那满足的样子,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绪填满了。他傻傻地站在那里,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得到了全世界最宝贵礼物的孩子。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华灯初上。电玩城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只剩下他们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温暖的、怦然心动的气氛在静静流淌。这个初夏的傍晚,因为一只小小的狐狸玩偶,和一个前所未有的、娇俏的笑容,而被永远地定格在了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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