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的守卫见到马车原本是要接待的,却有眼尖的看见了马车上悬着的令牌是兆王府,又见兆王从车上下来,齐刷刷地行礼。
兆王并未看他们一眼,而是伸手从里面接另一人,一个女子从车中出来,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一时僵持住了。
之前易涟清出入鸿胪寺时一直坐车,与外院的侍卫们没有打过交道,他们自然没有认出那女子就是易涟清,向鸿胪寺卿报告时只说了陆端,吓得鸿胪寺卿以为陆端来者不善。
他带着人急急忙忙地赶出来,远远看见陆端的身影便跪倒下去,口呼王爷。
这一打断,原本僵持的两人都看过来,鸿胪寺卿方看清易涟清,心说糟糕。
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说兆王要求娶玉常长公主,两人已经互换了庚帖算良辰吉日,眼看好事将近了。他冒失地冲过来,将两人之间的密语撞破,果然看见陆端阴沉的脸色。
他不知道易涟清却是在心里感激他的。
陆端被人打断,十分不满,没了停留的心思,说到:“还不走?”
“王爷慢走。”易涟清反应极快地行了一礼,和鸿胪寺卿一起站在门前看着他,陆端只得打道回府。
兆王府的车队走远了,鸿胪寺卿殷勤道:“公主许久未归,房间一切照旧,我再让原本那几个婢女来伺候公主可好?”
连华进不去鸿胪寺,早在大理寺外就与他们分别,说好过几日再见。只是陆端不许她进车,易涟清没有找到机会把案卷给她,这才有了方才被当场抓包的事。
易涟清身边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她从容一笑:“多谢了。”
天泛青了,快要亮了。
易涟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烦闷地挡住眼睛。
陆端为什么要带人闯进大理寺?
她不信他只是为了抓她就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今日早朝必然满朝风雨。但大理寺平常存在感就不高,架阁库更是鲜有人去,他这样高调地将架阁库推到台前,难免会有有心人去追查。
但案卷已经在自己手上了,陆端从大理寺走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到了府中才揭穿她,还将案卷还给了她。
如果不知道,他当年与钟阁老的案子也有不少牵扯,这几年他若是没出什么大案,旁人的目光必然要被吸引到这旧案上来。
易涟清心中微寒:难道这正是他的目的?
或许是向什么人示警,或许是想借刀杀人,帮她或者阻拦她重查旧案。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陆端对这件案子的了解比她想的还要深。
她思量着,眯了片刻,自觉精神清明,便起了身。几个婢女立刻围上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洗漱用早餐。
她写了折子递进宫里,要去拜会钟太妃,婢女替她送出去。
半刻钟后,门被人敲响,却是常雁捧着两个盒子进来。她低着头,小声说:“王爷吩咐,请您看过盒子里的东西。”
易涟清不急着打开,反而仔细看了看常雁发抖的手臂和微红的眼眶:“怎么了?”
“请小姐看。”常雁扑通跪了下去。
易涟清无法,只好先打开上面的盒子。里面是一双血淋淋的断手和一把锁。皮肤发青,沾着棕色的血迹,断口干净,骨骼与皮肉清晰可见。
身边婢女惊叫出声。
“王,王爷说,”常雁发着抖,“此人贪污受贿擅离职守,死不足惜。以此手警示众人。”
易涟清冷着脸,啪一下合上了盖子,警示,自然是警示她了。不该查的事,不该帮的人。
然而她一旦打定了主意,没有人能改变她,陆端不行,就连钟阁老也不行。
她从下面抽出另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金凤凰钗。那是她母亲的旧物,她没想到陆端连这个都能拿到。
再看常雁,她死死咬着牙,用力到唇齿间都充满了血腥味,易涟清将她扶起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常雁被她一问,委屈涌上心头,只是发抖,并不回话,易涟清接过匣子放在桌上,耐心地拍着她的背。
好半晌,她才冷静了一些,哑着声音说南柳被送到了乡下的庄子。她们两个人自小如同小姐一样养在王府里,没有分离过一日。
乡下庄子有多磨人是有所耳闻,南柳被分到庄子里,骤然从云端跌落,必然有许多不适应。更何况这一走,恐怕余生都很难再见。
理智上,易涟清知道这一切是因为陆端,但归根结底,难道就没有她的原因吗?早知道夜间的一切都是圈套,她不会出去的,也不至于连累南柳。
“别急,”她说,“我替你想想办法。”
“小姐,求您别去。”常雁又跪下去,竟是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心,“宫中刀斧手不在明处,杀人都是软刀子,您爱护我们我知道,所以也不忍看您受苦。”
易涟清将她拉起来,轻声安抚她,说自己心中有数,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子给她,让她先想办法交给南柳。易涟清更衣入宫,那只凤凰金钗被她插在发间,昂首清啸一般。
红墙碧瓦,她上次从这两扇高墙中看向天空,想的是一切尘埃落定。谁想到五年过去了,平地竟然又翻起波澜。
钟太妃住在长生殿中,地处偏远,走进去要费不少时间。两个引路的小内侍叽叽喳喳同她说了许多话,甚至连贵妃皇后的龃龉也敢说出来当作笑话。
易涟清不知这是有心人的特意安排,还是宫中规矩溃散,连妄议主子都无所顾虑。前朝内宫规矩严,她读书时的内侍走路连头都不敢抬,难怪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小皇帝自由散漫,身边人有样学样。
钟太妃是钟家的远亲,不问世事多年,光诚帝在时就已经避世。易涟清极少见她,一时连容貌都记不起。
佛堂中檀香味浓,她偏头咳了两声,用手帕遮掩着屏息,适应片刻。宫娥给她倒了茶,请她略坐片刻,接着一直站在她身后。
这宫娥身上有股能与檀香抗衡的脂粉香味,冲得人发昏。仔细看她面貌艳丽,身形婀娜,身上的服饰也和一般宫女不同,有些昂贵首饰,不像是佛堂清修的样子。
不过片刻,两个宫娥搀着钟太妃走出来。钟太妃看着五十上下,身上穿一件法衣,手腕上套着一只翠绿的镯子。
“臣妾见过太妃。”易涟清叩首,抬起头时脸上的冷色已经全然收敛,温和的笑容挑不出一点破绽。
“好孩子,快起来吧。”钟太妃在主位落座。
两人各自就坐后寒暄几句。钟太妃先前就派人来找过易涟清,此刻却一点也不提起,也不知之前找她的缘故,老神在在地等着易涟清先说。
易涟清偏不顺着她的心意,打太极绕圈子。
“前些日子听闻你回京,本想见你一面,没想到兆王同你多年情分不减,”钟太妃终于先开口,无意中带了些阴阳怪气,“你们这旧叙的够久的。果然说人不如旧呐。”
“从前祖父在时,也很爱重他。”易涟清睁着眼睛说瞎话。钟阁老在时,若不是因为她,恐怕都不记得书房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唉,提起阁老又要让人伤心,”钟太妃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八年前我人微言轻,又不得光诚帝宠爱,想帮都帮不上忙。还好章德太子贤明,彻查了案子,否则我真要夜夜落泪啊。”
易涟清低下头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表情,在心中冷笑。八年前钟玉瑶扣宫门求见,连求了小半个月,钟妃只丢出来一句清修不见人。
当年她为了明哲保身选择袖手旁观,无灾无难地过了这么多年,才迟钝地明白过来钟家对她的助力。
现在她想要争一句话可难了。光诚帝死了,她成了前朝妃,想放下身段讨好都没处去,只好找两个年轻艳丽的宫女,想让她们替自己搏一搏圣宠。
但她在宫中无声太久了,新皇本就与宫中众人不亲厚,只知道长生殿有人,但是什么人,他都无心了解,更遑论来看她顺便看上宫女。
太后大概也看出了钟太妃的心思,下了道名为助她清修实则软禁的懿旨。钟太妃四处碰壁,易涟清回京让她想起这沾亲带故的“侄孙女儿”,又听说她同炙手可热的兆王纠缠不清,这才亟亟找来。
“太妃言重了。”易涟清不咸不淡地回复,一偏头,金钗的光刺进钟太妃眼睛。她一眯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易涟清不经意说到:“对了,祖父还有一些手稿收在宫中,我今日来就是想带回去的,太妃知道收在哪里了吗?”
“陈年旧物,”钟太妃笑,“谁知道在哪里。不必找了,阁老要是看见你还为他伤怀,肯定要心疼的。”
“太妃这样笃定,”易涟清抬起头,目光如炬,几乎逼问,“想来是清楚昨夜兆王闯大理寺是什么意思了。”
“公主这话说的,”钟太妃接话极快,避开她的目光,“老婆子耳聋眼瞎,哪里知道宫外的事。”
两人算是撕破了画皮,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易涟清只当她是忌惮陆端:“太妃身在内宫,又与世无争,兆王的手再长,难道还能伸到宫中不成?”
“诶呦,公主,”钟太妃笑她,“你还生在哪朝呢,早不是光诚帝那时了。”
新帝入京林林总总也有三四年时间,原本身边就有一个皇后两个嫔妃,“学政”后又收了些世家女入宫,本身是爱玩乐的性子,同妃嫔们闺房和乐。
几年间妃嫔有孕,却都生不下来,不然生下来就是死胎。民间传闻说是新帝德行有亏,皇位来得不明才会如此,宫中人却猜测是兆王的手笔。
毕竟章德太子就是因为无子才从外迎回来新帝,正好做傀儡,若是这个傀儡不听话了,同样道理再换一个就是。
易涟清只是听听,知道传闻多是无稽之谈,并不全信。两人打一阵太极,什么信息都没从对方套出。钟太妃见她态度强硬,不肯松口,不久便借口困倦,打发她走了。
先前和钟太妃说要找钟阁老旧物不是借口,她去崇文馆的书库中翻找,还找到不少这些年皇子留下的手稿墨迹。
纸页已经泛黄,墨迹一如往昔,祖父音容笑貌就在眼前。易涟清微微笑了笑。
她站起身,转向书架后方,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