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呦可算找着您啦。”小内侍弓着腰满脸堆笑,“咱们皇后娘娘开赏花宴,听说您也在宫中,请您过去呢。”
“皇后娘娘好雅兴,”易涟清婉拒,“我来找些东西便要走了,不打扰娘娘了。”
小内侍挡在她的面前一动不动:“我们娘娘入宫不久,老宗亲见得少,总觉着不安,那日见到您就觉得面善呢。”
“承蒙厚爱,我改日再……”
“况且您还不知道吧,”小内侍一口气说,“咱们惠美人也姓易,和您是本家。”
御花园里大半的花还未开,有些连花苞都见不着,水还冷着,游船已经放出去了。
易涟清到的时候,众人三三两两分散开说着话,皇后坐在凉亭里,身边坐着一个身着水蓝衣裙的女子,大概就是内侍口中的惠美人了。
她走到近前,众人见了礼,皇后拉着她的手推算一番,惠美人对她的称呼便从公主变成表姐了。
其实易涟清每太听懂皇后是怎么捋清两人之间的辈分的,只好笑着应了这一声表姐。皇后此时借口离开,只剩下她和惠美人,相对无言难免尴尬,相约着去湖边走走。
易涟清记事早,印象里易驸马始终郁郁寡欢,连带着公主府中的下人也郁郁寡欢、凄风苦雨。
驸马同本家联系也不大密切,似乎不肯用驸马之位和公主的余威帮助易家。易涟清走路利索,常常趁着嬷嬷不注意偷跑出去,乱走到了易驸马的书房,看见驸马同她大伯争吵,两人最后大打出手。
躲在角落里的易涟清被这一幕吓哭,驸马听见哭声冲出来看见她,叫嬷嬷把她带走了。
方才皇后怎么说的来着?惠美人正是打着大伯的名号送进来的。易涟清想到皇后和惠美人或许知道一些宫闱内幕。
惠美人弱柳扶风地站在河边,临水时发丝飘扬,像极了柳树。她眼神迷蒙,嘴角含笑,说什么都轻飘飘的,好像梦中呓语。
易涟清不大喜欢她说话的方式,只能耐着性子听。眼见两人越走越远,离人群有一段距离,宫女们都待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惠美人仿佛才醒来一样,徐徐眨眼。
惠美人说她们幼时曾经见过一面,在易涟清的及笄礼上,钟阁老不在了,章德太子命礼部操办,请的人就有大伯,而她就是跟着大伯去观礼的。
五年前她年纪还小,许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没察觉到大人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只记得混在一群陌生的姐姐中间玩得很开心。
典礼结束后她跟着去了后院,带着她的姐姐将她介绍给刚才行及笄礼的主人公,她跟着别人叫她:“易小姐。”
那恍如神妃仙子的女孩回她一礼,跟拉着她的姐姐说起了话。她太小了,还听不懂她们在聊什么,也插不进嘴,只能安静地等着。
她想让她也和她说话。她看着她发间的金钗,颈间的白玉坠,腕上的宝石镯,每一样都装点着她的雍容。
她以为自己是在羡慕她身上那些昂贵的衣装,心中想着长大后也要变成这副样子才好。她垂着头盯着她的手,手指修长,骨肉匀亭,是一双“大人的手”。
红宝石的光照在她的鞋面上,她忽然发了狂似的嫉妒她,想要把那镯子抢过来戴在自己手上,她看着它在那截手臂上晃动,压在羊脂玉似的皮肤上,凹陷下去一点,猜那截手臂也该有丝绸一般的触感。
易涟清的声音平缓,带着从容不迫,每一句话都斩钉截铁,那双手松松地握着帕子,她能想象到它干燥、略有一些粗糙的触感。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认真太露骨,两人忽然停下说话,同时转头看向她。她猛地惊醒,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了。
拉着她的姐姐——她已经想不起是谁家的小姐了,摸了摸她的头,问她一直皱眉是不是不舒服。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借口说困了。
易涟清笑了。原来世上有人能笑得这样好看,只有这么一个人,单单笑一笑便能让人面红耳赤不知所云,她几乎是逃回了大伯身边。
她走前,易涟清还摸了弄她的头,叹口气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懂也没记住,懵懵懂懂地。
宴席散场之前,有个哥哥站在人群里张望,与她对上眼神之后走过来,她听大伯叫他小王爷。
小王爷把一个手帕包着的东西送到她手中,让她回家再看,她拿到手里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大伯很快将这个小插曲忘掉,忙着和别人说话去了。回程路上,她把手帕打开,里面是易涟清手腕上那个宝石镯子。
戴在自己手上,怎么也没有当初一见钟情的那种感觉了,直到她长大了,才明白她觉得美的是带着镯子的那双手,而不是镯子本身。
那是极好的一天,政治清明、四海升平,公主府中草木清香,她最大的烦恼是今后很难见到喜欢的姐姐。尽管回过头再看,那其实是一切巨变的开端。
太阳忽然从云里出来,四下一片金光,惠美人抬起手遮阳,露出缠丝红宝石镯子,然而易涟清的目光从那上面滑过去,没有片刻停留。
她已经忘了。那个对于惠美人而言意义重大的下午,对她而言不过是琐碎仪式中再小不过的一环。
她对很多人很好,善举成为她习惯性的动作,从没有费心去记住究竟帮过谁,也认不出面前娇弱哀婉的美人是当年那个说话就脸红的腼腆小女孩。
惠美人垂下眼,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手帕给她:“这是我欠你的一份情,今日还给你了。”
手帕角上绣着一个陆字。
几个宫女将易涟清簇拥在中间,惠美人抓着她的手,低声说:“皇后要杀你!”
易涟清先是一惊,随即迅速冷静下来:“皇后没有理由杀我。”
小皇帝事事遵从兆王,皇后母家式微又远在封地,一切荣宠都与小皇帝紧密相连。她现在在京城中几乎是一枚废棋,谁都看不上,也没有利用的价值。
冲着兆王来就更是无稽之谈,倘若真如传闻所说,陆端能管到后宫,那她就更不敢和兆王作对了。
况且先前与皇后的两面之缘,看得出她不是胆大之人,方才见引路的内侍神情慌乱,年纪又小,小皇帝多半是不知情的。
但眼前惠美人焦急不似作伪,明面上和她同气连枝,都是一家人。几个宫女带着她就要朝湖的另一边走去,惠美人一个人站在树下,紧张得双手一刻不停绞着帕子。
就在这时,其中的一个宫女忽然拦在面前,拉住易涟清的手腕:“皇后娘娘请您赏花,您还是不要乱走为好!”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全都吓了一跳,最先出声的是其他宫女:“你疯了不成!”
惠美人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你是从家里就跟着我的,什么时候成了皇后的人?”
“对不住,美人。”那宫女说。
耽误的这片刻时间,嘈杂声渐渐过来了,皇后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过来,最前面的是宫女内侍,后面好似还混着一群禁军。
“两位在水边说什么呢?”皇后还没走到近前就扬声问。
惠美人死死盯着宫女,片刻后眉头一松,几乎心如死灰地跪下了。
皇后并不理会她,而是看向易涟清:“公主急着做什么去?”
“刚想向娘娘请辞,”易涟清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我今日实在疲乏得不行,只好先行告退了。”
皇后并不挽留,反而意味深长地看向跪在地上的惠美人:“可惜本宫特意准备的游船还没赏玩,公主便要走了,还好有其他妹妹相伴,便不留你了。”
人群之中让出一条道,易涟清下意识看向惠美人,惠美人用眼神示意她快走。她跪在那里,抓着裙子的手关节泛了白。
“娘娘盛情相邀,”易涟清从不是临阵脱逃的人,她不可能把惠美人一个人留在这里,“却之不恭了。”
“公主……”惠美人咬着牙说,“身体要紧,想必娘娘不会责怪。”
皇后杀心已起,真让常雁说中了,刀斧手在侧,杀人剑就在颈边。今日不是她便是惠美人。
“既然如此,便请吧。”皇后向她做了个请的动作。登上画舫,渐渐驶离岸边。
显然皇后精心布置过一番,鼓乐笙歌俱全,还有几位不知名姓的嫔妃,不知笑容里有几分是强颜欢笑。
易涟清淡定入座,喝茶的空隙里猜测什么时候会图穷匕见。
也让她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皇后背后。
“方才惠美人又跟您说了什么疯话吧。”
笙歌半歇,终于来了。
“惠美人什么都好,只是神智有些问题,”皇后说,“您和她说了那么久的话,也察觉出来了吧。”
这倒确实。易涟清哪里知道惠美人是恍惚,听她说话时的确疑惑她怎么看着不太清醒的样子。
皇后叹了口气:“易家适龄未许婚配的女孩子就她一个,偏偏她幼时为歹人所害,染上了五石散,做事难免颠倒。”
易涟清不为所动。
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慈祥的笑,说不出的违和:“公主一直等我开口呢。”
“娘娘不妨有话直说,您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易涟清说。
皇后一怔:“公主还是信了她的话。”
“您也说了,那是我的本家。”
宫女端上来一个精致的食盒打开来,将里面漂亮小巧的点心一盘盘端出来。又取出最下层用水温着的酒壶,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
“公主不要怪我,”皇后说,“您在京中能牵扯出太多的事,要怪就怪您不巧得了兆王的青眼吧。”
易涟清举杯,端详着那些点心:“娘娘将毒下在哪里?梅花酥?豆沙馅好藏药。还是酒里?借着酒味能盖掉不该有的味道。”
皇后不答,先饮尽了杯中酒,冲她亮了亮杯底。
“我明白了,”易涟清笑,“果然在酒中。”
她不紧不慢地一转手腕,酒液倾洒:“对不住,娘娘,我活到今日不容易,没法为了您一句话就赴死。”
乌云不知什么时候重新聚起来,下起一场小雨,将湖面打得满是涟漪。
唰。
刀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