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行至跟前儿,宋明徽先展露了笑颜。
隆康帝眼中尽是慈爱,远远地唤了一声:“徽儿!”
今日是宋明徽及笄的日子,她的父母亲虽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儿,但是但是他们对她的感情同这天下的父母们一样,在这样的日子里,悲喜交加。
许是心里藏着亏心事,宋明徽今日表现得极为得体。
她止步于台阶下,匍匐于地,朝着皇帝行了一个大礼:“儿臣参见父皇!”
隆康帝的心绪本就复杂,看到一向亲密的闺女突然行礼,愈发觉得闺女及笄之后就会同他生疏起来,心中恐慌至极,一个跳坐从龙椅上站起来,跨下台阶将宋明徽扶起来,嘴上不停埋怨:“好端端的,行这么大的礼干什么。”
隆康帝盯着自家闺女那张精致的小脸,整个人如临大敌一般,生怕闺女再说什么“已经成人不该同往日一样”的话来刺激他。
宋明徽看出父皇脸上神色紧绷,百思不得其解。
沈皇后作为母亲,自然懂老父亲此时的心中所想,她拉着闺女在一旁坐下,解释道:“你父皇啊,这是怕他的贴心小棉袄漏风了!”
一句话,说得宋明徽心里咯噔一声,难不成父皇早就料中她心中所想了?
一时心虚的宋明徽没有第一时间上前宽慰她的老父亲,隆康帝更心塞了。
他惺惺地回到龙椅坐下,脊背比刚刚更弯了些,放在双膝上的双手止不住颤抖,这还没行及笄礼,没赐府邸呢,这就对他爱答不理了,那要是入住了公主府,想见她了是不是还得他找借口召见。
要不然装病算了,不行及笄礼她永远只是他膝下的孩子。
老父亲又想到前几日乖女儿对及笄礼宴的一脸期待,要是破坏了今日的宴席,那张小脸上该充满失望了。
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徽儿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从小到大对她可谓是言听计从,生怕乖女儿不开心。她那小嘴一撅不理人的招数一使出来,恨不得让他能把全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寻来哄她展颜。
想到这里,隆康帝叹了一口气,唉,罢了,日后让太子给徽儿寻些稀罕的物件,挽回一下父女情义吧。
宋明徽心里本来就没底儿,父皇还唉声叹气的,搞得她心里愈发恐慌,难不成是真知道了?
不可能呀,这件事她连两个贴身丫鬟都没说。
甚至她对贺淮清早已芳心暗许这件事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宋明徽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另一张椅子上端坐着的沈皇后险些笑弯了腰,她倒不是笑徽儿什么,而是龙椅上的皇上,明明郁闷极了却还要端着架子装作无事的样子。
她明白其中原由,但是不打算说破,且让他郁闷去吧,谁让他总是借别人进贡的“花”来献给徽儿,而她困在这后宫之中鲜有稀罕物件送来,害得徽儿小时候偏爱父皇多些。
此时,候在一旁的高公公轻声提醒道:“皇上,吉时已到。”
皇上颔首:“那就开始吧。”说完率先朝着正殿走去。
此朝对于公主的及笄之礼,有专门的礼制,公主需行三拜三洗之礼,听训诫,言真心。
整套流程走完,这及笄之礼算是成了,宣旨由高公公亲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女明徽,柔嘉淑顺,风姿雅悦,今册封为昭荣公主,赐公主府邸一座,食邑三千户,......”
高公公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宋明徽领旨谢恩。
“儿臣领旨,谢父皇恩典。”她接过金册玉印时,腕间的金镯碰在紫檀托盘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晚间的宴席,亦设在安兴殿,时间尚早,宋明徽陪着父皇和母后至殿后稍作休整。
宫门外,百官已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候宫宴开启。
只有一家臣民四人,既不站在武将行列里,也不与文臣沾边,一家子站在人群之外,从不与旁人攀谈。
旁人朝他们投来的目光,有羡慕,也有鄙夷,最多的还数不屑。
这一家不是旁人,正是满朝文武,甚至是举国上下世人皆知的便宜侯爷,贺安侯一家。
贺安侯的由来还要从上一辈说起,彼时先皇车架遭袭,得身为农民的贺老侯爷收留。先皇欲报收留之恩,为其封侯,从此朝中出现了仅此一位没有军功且手下没有一兵一将的侯爷。
贺老侯爷救驾有功,旁人说不出来什么,可偏偏当时当今圣上正值年幼,对乡间草野里长大的贺方山颇为感兴趣,于是先皇大手一挥,特许贺家一脉长子袭爵,自那时,流言蜚语四起。
贺方山作为贺家的长子如若是个有本事的,那另当别论。可惜他当时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岁,时至今日也没做出什么与其侯爷身份相配的丰功伟绩。
自此之后,“便宜侯爷”的名号便在坊间流传开来。
好在,贺方山心胸异于常人,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一直低调行事,从不与人交好也从不与人结恶。
自从“习武天才”贺淮清的出现,打破了贺侯爷一直以来的处事原则。
贺老侯爷给他取这样文气的名字,一是怀念记忆里故乡的清澈的淮河,二是希望他将来可以靠科举走文臣的道路,做一股清流。
谁知,贺淮清从小就展现出了惊人的习武才能,传说他在七岁就能耍得动两米的长枪,十一岁就练得一手好剑法,十五岁时箭术更是无人能及。
可偏偏贺淮清却生了一副文臣的模样,眉目清秀、气质儒雅,因此不少人怀疑他那个“习武天才”的名头是他那个便宜老爹为他胡乱编造出来的,不然时至今日怎么还是个指挥使。
贺淮清被一众官员小瞧,但在一众世家小姐里极受欢迎,她们不仅折服于他的才能,更是偏爱他那副皮囊。
宋明徽亦是众多怀春少女中的一个。
皇上偏爱贺方山,是因为他偏爱贺方山记忆里的原野。
父皇将他听来的记忆当成故事,讲给宋明徽听。从小时候起,宋明徽就在想象宫墙外是否真如父皇说得那样,繁华、喧闹。
直到她见到了贺淮清,在她十三岁那年。
那时她的个头尚未抽条,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福娃娃,当时她同母后耍了脾气,独自一人跑到朝前找父皇,在父皇的寝殿外遇到了候在门外的贺淮清。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贺淮清同她讲他记忆里的趣事,比父皇讲的生动得多。
那时的贺淮清,玉貌清扬、身姿拔长,只一面之交,他便住进了宋明徽的心里。
她一直幻想着,等她长大了,一定让贺淮清带她去逛逛他所说的街市,带她在他记忆中的原野驰骋。
宋明徽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殿外,钟鸣声响起,将宋明徽思绪拉回。
吉时到。
皇上朝着高公公摆摆手,示意众宾入席。
伴着公公们一声声“宣”,朱红宫门次第而开,百官们携家眷赴宴,行至安兴殿前,自动分为两队,男宾女眷各入宴席。
此时,鎏金宫灯在屋檐下轻轻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修长。
宋明徽借着更衣的由头,悄然退至殿后。她捏紧了衣袖,目光忍不住越过朱红色廊柱向外张望,也不知他来了没有。
想到自己暗自谋划之事,宋明徽心头微颤,忙用冰凉的指尖按了按发烫的耳垂,这一刻真的要来了!
宋明徽回来时,高公公正躬身禀报:“启禀陛下,诸位大人均已入席。”
帝后相伴步入正殿,明黄的衣角扫过蟠龙玉阶,满殿刹时噤声。
“今日乃昭荣公主册封喜宴,朕与皇后特设薄宴,与卿等同庆。”
众臣民见状,纷纷起身,齐声恭贺:“恭祝昭荣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跟在帝后身后入席的宋明徽示意众卿平身,目光却不自觉投向武将所在席位。
人影攒动之中,她一眼便望见了人群中的贺淮清。在一众身形魁梧、五大三粗的武将之中,他的身形格外与众不同。
宋明徽跟随母亲来到女眷席上,刚在席首坐下,不曾吃些糕点垫垫肚,就被接二连三前来恭贺之人敬着吃了好几盏酒。
“皇姐还真是得宠,能在安兴殿办册封宴。”坐在宋明徽下首的二公主,宋明玉语气里掩饰不住的羡慕。
宋明徽饮了一口茶,接过午荷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她这个皇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语气中的羡慕多半是假,打趣她是真。
“你我二人作为父皇的子民,既是子更是民,父皇恩赐什么,我们只管接着。”言外之意是,至于父皇对你有没有这个赏赐,那就看父皇愿不愿意了。
宋明玉明显听出了言外之意,面色上一怒,突然想到什么又莞尔一笑:“听说北域国二皇子听闻今日是皇姐的生辰,可是特意请旨赴的宴,看样子是冲着皇姐来的。”
北域皇子来朝的目的,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偏偏能和亲的公主,除了宗族里的有几个及笄了的,皇上亲生的子嗣里,满足和亲条件的至今日恰好只有她一人。
宋明玉这番话想表达意思实在赤裸,宋明徽还没说什么,她身后的三个丫鬟先恼了。
朝露本就懊恼自己失言葬送了饮酒的机会,此时二公主出言不善,恨不得上去将她暗带讥讽的嘴角打歪。
午荷性格虽温和,但温柔刀,刀刀致命。
所以压根儿不用等宋明徽开口,午荷先捅了一刀:“北域作为一个边陲小国,能赴宴已然承了圣恩,那二皇子再蠢也知道以下犯上乃大不敬,不至于糊涂到得罪了我们公主。”
沈皇后正笑容晏晏同定王妃叙话,听见午荷的话,心中默想,等宴席结束了定要给这个小丫鬟赏个银锭子。
“你!”宋明玉险些拍案,还是宁贵妃使了个眼色,才收敛住。
朝露在宋明徽身后憋笑,险些笑出声,这二公主战斗力弱不自知,次次吃瘪还不长记性。
宋明徽面色如常呷了一口茶,心中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产生的紧张感被眼下的愉悦冲散了不少。
谁知,刚提到这北域的二皇子,这二皇子就起了身。
他移步至皇帝下首,跪地请求道:“北域二皇子拉乌宏,请为昭荣公主献曲一首。”
皇帝微微颔首,准奏。
拉乌宏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件特有的乐器,此琴行如马头,形制古朴,音色清冷,与朝中常见的丝竹之乐大不相同。
琴弦拨动间,大漠风沙的苍凉扑面而来,曲调忽而如鹰击长空,忽而似驼铃悠远。众人乍闻此曲,甚觉新鲜。
一曲终了,宋明徽注意到父皇向她示意,端起琉璃盏浅尝辄止:“二皇子琴艺非凡,本宫敬你。”
拉乌宏眼底闪过一丝得色,端起桌上酒盏仰头饮尽,忽然单膝跪地:“外臣斗胆,请娶昭荣公主为阏氏。我北域愿以三百里水草丰美之地为聘,永结秦晋之好!”
金銮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宋明徽看见父皇捏着龙椅的指节泛白,听闻母后鬓边的九凤挂珠钗一阵碰撞。
她冷笑一声:“看来二皇子这是吃不得我朝的烈酒,这才吃了几盏,二皇子醉得都开始说胡话了!”
她声音清脆,如碎玉投壶:“我大吴公主金枝玉叶,岂是边陲蛮荒之地能肖想的?”
拉乌宏脸色骤变:“公主此言......”
宋明徽面上越是清冷,心底里越是开心,正愁不知寻什么由头开口呢,二皇子就给机会了。
她想不抓住都难:“更何况,本宫心有所属。”
宋明徽起身,跪在君王面前,声音坚定得让满殿烛火都为之一颤:“儿臣心悦贺将军府世子贺淮清已久,求父皇成全。”
惊呼声如潮水漫过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