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徽跪在龙雕玉阶下,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满殿哗然与她无关。
透过臂弯的缝隙,宋明徽看见女宾宴席首位,一方缠枝莲纹帕子飘落在地。
隔着老远她认出来,那是母亲的。
此时虽看不见父皇和母后的表情,但依着她对二人的了解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父皇喜形于色,此时定是面色阴沉目光不善,母后向来泰然自若,可手帕掉落,想必她也已然乱了方寸。
宋明徽用力闭了闭眼睛,心中浮现自责。为了一己私欲,将父皇母后至于为难境地,实属她不孝。
事实着实如宋明徽所料,隆康帝阴郁的目光在跪倒在地的贺家父子二人和拉乌宏身上来回逡巡,一时间不知道女儿此举是为了应对局面的权宜之计还是有意之举。
沈皇后强稳着面色,抬目望向皇上,当她地目光触及到皇上脸上的疑惑,顿时洞悉他心中所想,合着他这个当爹的还以为自己闺女此举是临时起意呢!
沈皇后不紧心中苦笑,想起前几日徽儿缠在她身边提议邀群臣共宴的举动,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分明是她有意谋之!
自徽儿十三岁起,她便不再同她讲自己的心里话,想必是从那时便倾心贺家小子。
沈皇后心中不乏心痛,女儿的心思竟藏得如此之深,这么些年来她竟从未察觉。眼角的余光瞟到徽儿身边几个丫鬟的反应,大抵是连她们也瞒着了。
此时,在座的所有女眷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坐在首位的沈皇后身上,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出任何岔子。
但,越是这种时候,越有人乐意来找点茬子。
在阵阵窃窃私语中,二公主宋明玉率先发起了攻击:“到底是皇姐得宠,躲了和亲不说,还能挑得贺家公子做驸马。”
此时这种情况,谁人不是竖起了耳朵听上首的动静,此言引得殿中一众倾心贺世子的贵女们纷纷不满起来,可碍于对方的公主身份,只能在心头恶狠狠记了宋明徽一笔。
要说这场上此时最恨宋明徽的,应该当属贺家的女儿,贺淮柔了。
此时的贺淮柔跟在母亲身后,学着母亲的样子朝着沈皇后的方向跪倒在地,不同的是贺夫人心中充满了惶恐。
他们家本就一直活跃在京城的风口浪尖之上,此时儿子竟入了公主的眼,倘若皇上不同意,皇上自然不会怪罪自己女儿,到时候遭殃的可是他们家......
同样跪倒在地的贺家父子二人心中亦是心思各异,贺方山生性坦然,万事单凭皇上做主,他们听旨就是了。
贺淮清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心跳渐顿,世上谁人不知昭荣公主绝世芳华,她那样的人物能相中的男子必非凡人,怎么偏生是他...
宋明玉年纪到底小,说出来的话也只能引得年纪相仿的女子们气一气,听在沈皇后的耳朵里不痛不痒。
宋明玉的生母宁贵人与皇后明争暗斗多年,见有机会重创沈皇后,怎么舍得不抓住:“公主和亲乃是关乎社稷的大事,如今昭荣却擅自请赐婚,这可是对朝廷的不敬!”
“是啊,若人人都像皇姐这般任性妄为,这朝中哪里还有规矩可言?”宋明玉接话。
宁贵妃母女二人一唱一和,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女子音色尖锐,能在嘈杂的大殿之中传播良远,话音刚落就传进了殿中各家女眷的耳中。
一时间女眷席间安静了不少,一是她们身为臣妇参与不得天家的事情,二是她们各个都想看看这位素有美名的沈皇后能做出什么反应。
“明玉是八月份生辰吧?”沈皇后朝着她笑问。
宋明玉不明所以,问她生辰做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做了回答:“八月二十四。”
沈皇后将笑脸转向宁贵妃:“也就比昭荣小了几个月,我若记得不错宁贵妃刚生了明玉就抬了贵妃。”
“不错,当时皇上体恤我生玉儿辛苦,玉儿一出生...”皇上就下旨...
可惜后半句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沈皇后突然冷下来的面色吓住。
“如此说来,宁贵妃在贵妃的位置上坐了将近十六个年头,后宫妇人不得妄议朝政这种最基本的道理,竟一次也没教给明玉么?”沈皇后端起手边的嵌金青瓷茶碗,轻抿。
宁贵妃顾不得身后数双眼睛盯着,顾不得自己脸面,连忙撩了裙摆跪下去:“臣妾不敢!”
二公主还想出声辩解一二,被宁贵妃使了眼色制止住,跟着跪下来:“儿臣不敢!”
宋明徽跪在皇上跟前儿,听不清女眷席上的动静,可当她的视野里出现宁贵妃母女二人的身影时,她知道,指定死这对愚蠢的母女想挑事被母后“反杀”了。
一时间,她心中的紧张消散了不少。
隆康帝迟迟不发话,殿中的谏官们早已等不及了。
终于,一声洪亮的呼喊在殿中响起:“皇上!万万不可啊!”
礼部尚书魏书率先躬身出列,径直跪在大殿中央,试图阻止:“贺家不过是靠着救驾之功得封侯爵,贺世子饶是才气出众也只是一个小小指挥使,如何配得上公主金枝玉叶!”
右列文臣们仿佛得到了信号,瞬间炸了锅,接连响起附和之声,全然不顾贺家父子的脸面。
一向淡泊名利的贺侯爷此时虽面色如常,可紧握的双拳已有青筋暴起之势,显然是被这句话气到了。
一旁的贺淮清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微微垂下的眼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魏尚书此言差矣。”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划破谏官们营造的聒噪。
众人纷纷侧目,只见一身宫装的宋明徽缓慢起身,站在白玉石阶下与其对质:“皇爷爷当年得贺老侯爷拼死相护,其中因果岂是用侯爵职位来衡量的,魏尚书难不成觉得皇爷爷的性命可以用小小爵位来换吗?”
“臣不敢!”魏尚书拱手低头。
宋明徽的目光不自主落在贺淮清身上,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看见他眼中翻涌的情绪。
很复杂,她读不懂。
“现在讲什么配不配的问题尚早,魏尚书。”这时,一道狂野的声音将对峙的二人打断,拉乌宏行至大殿中央,深邃的眼眸仅仅盯着宋明徽,仿佛在看自己的猎物,“吾此次来朝的目的便是求娶大吴的公主,还望皇上成全!”
“你们北域抢掠之风盛行,但是这股怪风是吹不到我们大吴的土地上来的。想让本宫委曲求全应了你的请求,痴人说梦!”宋明徽被他看得恶寒心中起,言语之间也不客气起来,她说话时下巴微抬,凌人气势尽显。
“昭荣公主此言全然不将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放在眼里,莫不是你想坏了两国之间的盟约,挑起战火不成?”拉乌宏声音中带着一丝威胁。
“战火?”宋明徽嘴角扬起冷笑,声音中带着嘲讽,“二皇子莫不是忘了,先前一役谁才是战败国。”
“你!”拉乌宏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咬牙切齿地盯着一脸高傲的宋明徽,任由随行的官员拉着坐在座位上。
一番争论,听在殿内所有人耳中,引得众人心中澎湃。
刚及笄的昭荣公主,身姿挺拔、神色坚定,展现出大国公主的威严与风骨,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魄力,让所有人为之折服。
众人震惊之余,也逐渐明白了一件事。
想必昭荣公主请求赐婚的举动不是为了解“和亲”的燃眉之急,大概是真的对贺家世子贺淮清心生情愫。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宛如一颗重磅的石头,重重砸在隆康帝的心头。
事至如此,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家女儿的心思!
隆康帝看向贺淮清的目光逐渐复杂不善起来,仿佛他夺走了自己心爱的宝物。
文臣们擅察言观色,见皇帝如此神情,像是
武将们虽然察言观色的本事不似文臣们炉火纯青,但是皇帝此时的神情已然将心中所想写在了脸上,他们像是得了无声的指令,鲜有地同文官站到了一队,纷纷出言弹劾贺家。
一时间,大殿之上众说纷纭,俨然成了贺侯一家的批斗会。
贺家父子还算镇定,贺家母女二人险些被吓哭,夺去爵位是小,就怕连性命也丢了。
“皇上三思啊!”魏尚书率众臣跪了满地,“贺家无根基无势力,于社稷无益啊!”
“请皇上三思!”
群臣众请。
如若说,适才还头疼不已的隆康帝,在听完魏尚书这句话之后,反而想通了。
昭荣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断然舍不得让她作为棋子来稳固自己的江山社稷,护她平安喜乐是他最大的期盼。
隆康帝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驸马这个位子谁都想挤,尤其是昭荣的驸马,多少人趋之若鹜。
利刃般的眼神一一扫视场下众多臣子,这些人中不乏有人眼红贺家得了昭荣看中,自是极力反对,更有甚者欲落井下石除去贺家,好让自家儿子当驸马......
如此看来,贺家小子反而成了昭荣最合适的驸马人选。
隆康帝心中叹息,昭荣的婚事他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没想过来得这么快。
昭荣入住公主府的事情他还想从中作梗让她迟些出宫去,更别提将她嫁出去。
既然如此,还不如此时赐了婚,等昭荣大些再完婚。
于是他朗声道:“昭荣既然心悦贺家世子,那朕便成全你们。今日便赐婚,择日完婚!”
宋明徽心头狂喜,她先朝着贺淮清所在的方向飞看一眼,后跪倒在地欣然谢恩:“谢父皇!”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百官见状,不好再谏言相劝,只好违心恭贺。
贺淮清有些不明所以,他与公主素未谋面,何来心悦良久...
可贺侯爷已经拽着他的袖子拜了下去:“谢皇上隆恩!”
贺淮清:“谢皇上隆恩!”
清雅的话音落地,与一众贵女们的心碎交织在一起。
她们原本还幻想着自己能有机会与贺世子结为连理,今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公主的驸马。她们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怼,却又不敢在人前表露分毫。
毕竟,对方是天家公主,身份尊贵,她们若是稍有不满流露出来,轻则被斥为嫉妒失态,重则可能招来祸端,引得家族也跟着受牵连。
她们忍下心中的酸涩,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着违心的祝福。
众人齐杯,在无人注意桌底,一只手,单手捏碎了琉璃盏,碎片扎进肉里,滴落片片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