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在松间缓步而行,足下枯叶碎裂声如棋子落盘。他忽停于古松虬根盘结处,松樛枝下凌雪链刃的血迹滴在褐黄叶脉上,赤山山匪的尸体已冷透。血渍沿链刃纹路蜿蜒,李泌折枝轻拭刃上残血,递给凌霜降,凌霜降垂首接过,寒铁映着她苍白的脸。
李泌轻声道:“杀伐止于兵戈,心若染血,便再难见青山。”远处松涛如诉,似有马蹄声隐现林梢。他望向长安方向,烟雨苍茫,仿佛看见那道诏书在风中飘摇。
”龙鳞枝,老夫曾赠先帝一枝,定下三代之约,今赠尔等一枝,以续前缘。你与苏陵可携此枝归京回禀圣上,长源不日将至太白山中。此枝为信,见枝如见长源。”
松风拂过,鳞枝轻颤,苏陵双手接过,与凌霜降对视一眼,目光中透出一丝凝重。策马疾驰破雾,蹄声碾碎山间晨露。
“身将客星隐,心与白云闲。李太白真是谪仙人,长源羡之。”李泌打发完京城来的“劫匪”密使,袖手望云,缓步往山径深处行去。祝融峰高,他独行云海间,往养和堂归去。
山风骤起,卷着山腰的夏麦田,守田童子摇头晃脑念着“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长源先生怎么还没回来?”
李泌驻足,望向那童子瘦小的身影立在田埂上,风拂起他素色的隐士服衣角翻飞如云,似与山风共舞。他凝望片刻,忽而低笑,拾阶徐行,“今日可背得几篇诗?”
“一篇未熟,先生,夏麦将熟,我们什么时候收麦子啊?”
“待南风起,麦浪翻金,便是收期。”李泌轻抚童子头顶,目光越过翻涌的麦田。
“那还种吗?”
“今年就不种了。麦熟一茬,人忙一时,天地自有节序。你且记住,若有人来叩柴门,你且说家中无人看门,先生已往左近山中。”
“先生,要出门吗?”
“寒树依微远天外,残阳明灭乱流中。南岳景美水奇,老夫自是去垂钓。童子记得待客。”
李泌进屋取出素笺笔墨置于案上,提笔濡墨,写下“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八字,吹干后封入竹筒。将竹筒交予童子,“若三日后未归,便将此筒送往祝融峰下茶寮,交给戴斗笠之人。”言罢负钓具徐步出户,青衫渐隐于斜阳衰草间,唯余柴门半掩,竹筒静卧案头。
右近山上雾霭渐散,露湿芒屦,李泌杖履踏过青苔石脊,山泉在崖下铮淙如佩环碎玉。他忽止步,袖中三枚铜钱坠地,旋即被溪流卷入幽潭深处,不见涟漪。岩壁间一尾赤鳞鱼跃出水面,“赤鳞一尾,足矣。”随即抛下鱼竿,闲坐溪头。
赤鳞入水,浮沉三度,终衔钩不动。李泌凝神静坐,不收亦不放,任其往来吞吐,如观世事浮沉。
吏部侍郎杨绾奉诏入相,行至衡州界,忽闻道旁小儿唱《麦谣》,声如清磬。驻马细听,乃“彼黍离离,彼稷之苗”,顺着指路终于来到赤云山中,东寻西觅一天,迷路于松风石径间,曲折盘旋的松径迷雾渐合,杨绾勒马凝望,问农夫路径,遥指云深处,问道:“客从何处来?”
“客自长安来,前来寻隐士。”
农夫摇头道:“此处无隐士,唯有山鬼与樵夫作伴。还有一位带童子的先生,在东北峰山下居。他不似凡尘中人,倒像画里行云。”杨绾循农夫所指,上山沿路苍松夹道,石径蜿蜒入云。
杨绾沿路行去,松影渐疏,见一清泉曲折,水声渐响,石桥横涧,溪头有一山人闲坐垂钓,抬头望云。杨绾缓步过桥,未敢惊扰,只凝望那山人侧影。忽而云开,日光斜照溪面,竟不见钓丝入水,唯空钩悬于流波之上。
杨绾怔立良久,忽觉风动林梢,空钩轻颤,似有鱼咬。山人仍不回首,杨绾从山人面前行径,身后行从十余人过桥而去。杨绾行数十步,山人只抬头望天,眼中只见云影不见人。
杨绾遂止步回望,见山人袖袍微动,竹竿轻提,空钩离水,竟无丝线牵连。杨绾压下疑惑,往东北峰继续行去行至山腰,忽闻童子诵书声自松隙漏出:“道可道,非常道。”杨绾循声而往,茅庐半掩苔痕,柴扉虚扣。童子正对案前竹筒默坐,见人至,起身揖曰:“先生到左近山上垂钓未归。贵客若不嫌弃,可在此稍候。”
杨绾入内席地而坐,见案头茶烟未散,砚池微润,知主人未远。童子奉上松花茶,色如新酿。
茶烟袅袅,绕梁而上,似与山岚相接。杨绾默然啜茗,目光忽落于案头竹筒,见其刻痕细密,若记年月。
“劳烦童子引路,带我等面见先生。杨某此番入山,乃奉圣命诏先生回京。”
童子垂首道:“先生云游无定,惟风月为伴。若童子寻先生,家中无人看门。”
杨绾凝视童子清澈目光,“杨某可将行从留下。”
童子默然良久,忽抬头一笑:“先生若愿见,自当归来。贵客若来,何须人引?”
“若贵客不愿等这一两时,那就随小童沿溪寻去。”
溪水清冽,沿石涧蜿蜒而下,童子赤足踏石前行,步履如风。杨绾随其后,不觉深入幽谷,松涛渐远,唯闻水声应和。行至三岔口,童子忽驻足,指左道:“先生常坐彼处观云。”右径藤蔓垂锁,似无人迹。正欲问,忽见云隙漏光,照溪面如镜,竟映出山人倒影——而身畔空无一人。
正是那山人倒影独坐石上,垂钓如初。杨绾屏息凝视,水影分明,岸上却空无一物。正是那溪头望云空钓的垂钓客。杨绾心头一震,恍然若有所悟。连忙躬身拜见,“吏部侍郎杨绾拜见李泌先生。”
水影中人亦举竿而起,空钩映日,微颤如语。杨绾再拜,但见涟漪忽动,倒影散作流光,唯余清溪自若。童子立于石上,笑指天边云气:“先生已归。”
杨绾默然良久,随着童子沿溪而返,不觉日影西斜。行至桥畔,见方才随从已列候多时,皆默然无言。杨绾举目遥望峰顶,云气翻涌如初,恍若未有人迹至此。忽有清风拂面,似闻竹简轻响,仿佛童子诵读之声又起于松间:“天下有道,圣人成焉。”杨绾整衣肃容,再进养和堂。
李泌坐于案前,目光澄明如秋水,案上无书无卷,唯置一棋盘,黑白子分布未定。杨绾躬身再拜,奉诏书于案前。李泌轻抚棋子,微笑道:“陛下欲召我何为?”声如空谷回音,不疾不徐。窗外松风骤起,檐下茶烟旋绕成纹,似与山中云气相应。杨绾正欲陈辞,忽见棋盘上白子自行移位,落定成势,竟若天成。
杨绾方取出圣旨宣读,李泌起身拜谢圣恩。
李泌复坐,指尖轻点黑子,落于天元,微笑不语。杨绾凝神观局,忽觉此境似曾相识——开元年间,紫宸殿内,天子与张九龄对弈论政,李泌侍侧执棋,天子落子问策,意在天下。今局未终,而世事已迁,唯棋道如初,进退存亡之道尽在不言中。
李泌目视杨绾,徐曰:“昔以少年奉诏入宫,今鬓发俱霜,岂堪再涉纷华?泌隐居多年,山野性成,恐难以再融于世。”然语毕,即拂袖执白,自补一子,势连幽京,若有云起飞龙在天之象。
杨绾见状,心中一凛,知其虽言退隐,然心未忘天下。“圣上眷念甚深,不可违旨,望先生即刻返京。”
棋局渐深,黑白交错如风云际会,幽京之势既连,则中原可望安定。
李泌轻叹曰:“非欲避世,实恐负初心。”指尖微动,又落一子于边隅,静中藏机,柔中带刚,恍若当年东宫夜对,智启圣听。
杨绾默识其意,不敢复劝。棋局将终,暮色浸阶,一鹤自西南来,止于庭前松枝,长唳清越。李泌仰首凝视,忽推枰而起,谓杨绾曰:“天下安危,自有天道承负,然一念不忍,便是入局之时。”
杨绾肃然起敬,收诏入袖,不敢再言去就。李泌步出庭外,仰观鹤影盘空,暮云归岫,良久乃返,取笔墨书数语授杨绾:“臣山野之人,蒙圣眷不弃,敢不效犬马之劳?唯有辞谢一封至圣上,然泌已老矣,紫袍已去,难佩双鱼。”语毕,复归棋枰前静坐,闭目如入定。
杨绾捧书将退,忽闻身后琴声起,乃李泌以指叩棋枰为节,清越如松风拂涧,初缓后急,似千军暗渡,又若春雷破云。一曲既终,余音绕梁不散,庭前鹤振翅而起,直上青冥。杨绾立阶下,衣袂微动,恍然若有所得,遂敛容疾行出山。及至谷口回望,但见云雾重封,养和堂杳然不见,唯闻樵歌自林深处传来,与昔日入山时路景无异,然心已非前。樵歌渐远,山径如故,然杨绾心已澄明。
“圣上征还,先生可不应召?”童子看着李泌疑惑问道,抽出竹筒中的书信递上,李泌接过轻展,凝视良久,指尖抚过纸背,似触旧梦。忽而一笑,将信纳入炉中,焰起青灰,随风散作点点星。童子惊问其故,李泌但指天边残月:“昔年执子入局,今已还棋归山,诏书虽重,不如一念清净。”语罢拂袖入堂,门扉轻掩,琴声再起,如诉如止,竟与松涛合韵,不复闻人语。
月光浸地,棋枰若雪。童子伫立庭中,仰见北辰璀璨,忽有所悟:方才琴音非止辞世之志。
内室烛影摇红,药炉微温,李泌倚案假寐,眉间隐有倦色。案头残卷半开,墨迹犹润,书“天下如棋局,一子动而全盘活”数字,未及写完。窗外风起,竹影拂帘,忽见壁间黑影乍现,红色长巾打落一道暗影疾掠而入,直扑案前。
李泌不睁眼,“吴钩台台首也来了,泌真是荣幸。”
“阁主急令,凌雪阁李泌归阁。”
“天下大势,不在庙堂,在人心。然既承圣问,某当归矣。劳烦台首帮某收一下夏麦。”
“你们读书人就是婆婆妈妈,神神叨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