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杰冲出门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狼狈。
胡子三天没刮,头发乱得像鸟窝,身上那件灰色卫衣还是分手那天穿的,领口已经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不知什么时候蹭上的泡面汤渍。他站在电梯里,看着镜面墙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转身回去——这副样子去见秦梦妮,像什么话?
但脚步已经迈出了单元门。
他摸了摸口袋,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不够打车。最后他还是走向了公交站台——也好,公交慢,能给他时间想想,见面该说什么。
“恭喜你找到更好的归宿”?“谢谢你这几年的陪伴”?还是干脆什么都不说,就看她一眼?
站台上人不多,深秋的风已经很凉了。梁小杰把手插进口袋,指尖触到那个易拉罐环,冰凉的金属让他微微一颤。这个动作成了习惯,每当不安的时候,他就会摸一摸它,像是某种无声的祈祷。
公交车来了,很空。梁小杰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启动,窗外熟悉的街景缓缓后退——那家他们常去的麻辣烫店,那个她总拉着他逛的精品屋,还有那个下雨天他背着她走过的路口。
每一处都有回忆。甜蜜的,心碎的,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网,把他困在其中。
车子走走停停,红灯格外多。梁小杰不停看手机,才过去十分钟,感觉像过了一个小时。他想起大学时等她的心情——也是这样焦灼,这样忐忑,但那时等来的是甜蜜,现在等来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尽管说了那么狠的话,尽管知道她已经有了别人,他还是想见她。像飞蛾扑火,明知会受伤,还是忍不住靠近那点光。
咖啡厅还是老样子。木质的桌椅,暖黄的灯光,空气里飘着咖啡和烘焙的香气。秦梦妮坐在靠窗的位置——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坐的地方。
梁小杰推门进去时,风铃叮咚作响。秦梦妮抬起头,看见他的瞬间,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她大概没想到他会是这副模样——憔悴,落魄,像个流浪汉。
“我以为你不来了。”她轻声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梁小杰在她对面坐下,服务生过来点单,他要了杯美式——和第一次一样。秦梦妮面前摆着卡布奇诺,杯沿沾着一点奶泡,也是她一贯的习惯。
“既然你盛情邀请,想看看我落魄的样子,”梁小杰听见自己说,声音冷得像冰,“我怎么能不满足你的好奇心?”
这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他看到秦梦妮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面镜子被敲出裂痕,然后哗啦碎了一地。她的眼睛迅速泛红,嘴唇微微颤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搅动杯里的咖啡。
“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哀求。
“好好说什么?”梁小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得他皱起眉,“说你现在的幸福生活?说那个开奔驰接你的‘干爹’?秦梦妮,我现在算什么?前任?还是插足别人感情的第三者?”
“不是那样的……”秦梦妮急急地说,却又停住了。她想解释,想告诉他那天接她的人是她舅舅,想告诉他那些传言都是假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解释了又如何?他已经不相信她了。从他扔掉易拉罐环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那点可怜的信任,已经碎得拼不起来了。
“那你告诉我,是哪样的?”梁小杰盯着她,眼睛里有血丝,有疲惫,还有一种秦梦妮看不懂的痛楚,“你告诉我,为什么分手不到一周,就有人开豪车接你走?告诉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你和赵帅在一起了?”
秦梦妮别过脸,看向窗外。外面阳光很好,街边的梧桐树叶子黄了一半,在风里轻轻摇晃。她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讨论要不要去香山看红叶,他说等发了奖金就带她去,她笑着说“等你发奖金,红叶都谢了”。
那时候多好啊。怎么就走到了今天?
“如果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看我笑话,”梁小杰站起身,咖啡只喝了一口,“那你看够了。我走了。”
“梁小杰!”秦梦妮猛地站起,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咖啡厅里其他客人看过来,她顾不上那些目光,只是看着他,“你就不能……就不能好好听我说句话吗?”
“说什么?”梁小杰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说你有多不得已?说你其实还爱我?秦梦妮,别演了。我们都现实点——你选择了更好的生活,我配不上你,就这么简单。”
他转身离开,推开门时风铃又响。这一次,铃声在他身后渐渐远去,像某种告别。
秦梦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眼泪终于掉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桌面上。她坐下,从包里掏出那个小小的、折叠了很多次的纸片——是今早刚拿到的孕检报告。
B超单上还看不出什么,只有一个模糊的小点。医生说她怀孕六周了,推算时间,正好是他们最后一次……在沙漠回来的那个晚上。
她本来想告诉他的。想把这个消息作为挽回的筹码,想对他说“你看,我们还有联系,还有未来”。但他那些冰冷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所有的勇气。
他怎么会信呢?在他眼里,她已经是“傍大款”“找干爹”的女人了,这个孩子,他会相信是他的吗?
秦梦妮把报告单折好,重新放回包里。她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一口一口喝完,苦得她直皱眉。然后她结账离开,没有回家,而是叫车去了墓地。
那块小小的石碑还在原地。秦梦妮蹲下身,用手指描摹着上面刻的字:“死去的爱——梁小杰与秦梦妮”。字是她亲手刻的,刻的时候手在抖,刻得歪歪扭扭。
她从包里拿出孕检报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在石碑旁挖了个小坑,把它埋了进去。泥土很凉,沾在她指尖。她一边埋一边低声说:
“对不起,宝宝……妈妈可能留不住你了。”
说这话时,眼泪又涌上来。她想起妈妈曾经说过,每个孩子都是天上选妈妈的小天使,选中了谁,就会飞到谁的肚子里。这个孩子选中了她,可她可能要让他失望了。
离开墓园时,秦梦妮直接去了医院。挂号,排队,坐在妇产科外的长椅上等待。周围都是孕妇,有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手抚着腹部,脸上是温柔的笑;有的刚怀孕,被丈夫小心地搀扶着,嘘寒问暖。
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手紧紧攥着病历本。
“37号,秦梦妮。”护士叫到她的名字。
秦梦妮站起身,走进诊室。医生是个中年女人,戴着眼镜,语气温和:“想好了吗?如果不要,越早做对身体伤害越小。”
“我……”秦梦妮张了张嘴,却说不出那个“要”字。她想起梁小杰在咖啡厅里冷漠的眼神,想起他说“你选择了更好的生活”,想起那些关于她“拜金”“虚荣”的传言。
这个孩子生下来,会幸福吗?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吗?会有一个爱他的爸爸吗?
“医生,”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再想想。”
她几乎是逃出诊室的。走廊很长,她跑得很快,像后面有什么在追。跑出医院大门时,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站在街边,大口喘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不行。她做不到。
她叫了车,又回到墓园,跪在石碑前,徒手挖开刚才埋下的土。孕检报告还在,被她小心地捧出来,拍掉上面的泥土。纸张已经皱了,但上面的字还清晰可见。
她把报告紧紧贴在胸口,对着石碑喃喃自语:“梁小杰,你看……我埋葬了我们的爱情,可是我埋葬不了我们的孩子。我做不到……”
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叹息。
那天晚上,梁小杰回到家,瘫在沙发上很久没有动。咖啡厅里秦梦妮受伤的眼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些刻薄的话一遍遍回放,每回放一次,他就更恨自己一分。
但他不能不那样说。他怕自己一软下来,就会忍不住抱住她,求她别走,求她回来。可他有什么资格?一个连工作都没有、连房租都交不起的男人,凭什么让她回来跟着自己吃苦?
手机在这时响了,是张慧。
“小杰,最近好吗?”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带着点慵懒,带着点妩媚。
“老样子。”梁小杰简单地说。
“我在你城市,见个面?”
“我很忙。”
“忙什么?忙着把自己关在家里发霉?”张慧笑了,“小杰,别骗我,我知道你失业了,也知道你和秦梦妮分手了。”
梁小杰沉默了。
“我可以帮你。”张慧说,“不是施舍,是投资。我看好你。”
“不用了。”梁小杰还是拒绝。他不想欠任何人人情,尤其是女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轻笑:“你还是这么倔。好吧,随你。”
挂了电话,梁小杰在沙发上躺了很久。深夜十点,他下楼买烟,却在单元门口看见了张慧。
她靠在一辆白色宝马的车头,穿着黑色皮裙和长风衣,指尖夹着细长的女士烟。昏黄的路灯下,她像上世纪画报里的女郎,美得张扬,美得极具攻击性。
看见梁小杰,她吐出一口烟圈,笑了:“你不来见我,我只好来见你了。”
梁小杰走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不是秦梦妮那种清甜的栀子香,是更成熟、更诱惑的玫瑰调。“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想查,总能查到。”张慧把烟摁灭,“走吧,吃夜宵。我请客。”
这次梁小杰没有拒绝。他确实饿了,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一口咖啡。
他们没去高档餐厅,而是找了家街边的大排档。这个时间点,店里还有几桌客人,划拳的,聊天的,烟火气十足。张慧熟练地点了烧烤和啤酒,又要了盘毛豆。
“你常来这种地方?”梁小杰有些意外。以她现在开的车、穿的衣,不该出现在这里。
“怎么,以为我只去米其林?”张慧又点了支烟,“告诉你吧,这种地方才最自在。没人认识你,没人judge你,想怎么吃怎么吃,想怎么喝怎么喝。”
她给两人倒上啤酒,举起杯子:“来,第一杯,敬自由——单身自由。”
梁小杰和她碰杯,一饮而尽。啤酒很冰,顺着喉咙滑下去,带走了一点烦躁。
几杯下肚,话匣子打开了。他们聊高中时的糗事——张慧曾经把青蛙放进班主任的抽屉,梁小杰为了篮球赛逃课被抓,被罚扫了一个月厕所。聊大学时的理想——张慧想当设计师,梁小杰想当记者,一个都没实现。
“你呢?”梁小杰问,“现在做什么?”
“做点小生意,”张慧含糊地说,“够吃够喝,还能买点喜欢的东西。你呢?听说你想创业?”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梁小杰皱眉。
“关心你啊。”张慧眨眨眼,“说真的,如果需要帮忙,尽管开口。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讲义气。”
梁小杰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倔。”张慧评价,“但我就喜欢你这倔劲儿。来,再喝一杯。”
他们喝到凌晨,大排档的客人都走光了,老板开始收拾桌椅。梁小杰看了眼时间,已经一点了。
“该走了。”他站起身,有点晃。酒喝了不少,但意识还算清醒。
张慧也站起来,比他晃得更厉害。“那你……怎么安排我?”她靠近他,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我喝成这样,开不了车了。”
梁小杰看了眼不远处的快捷酒店:“你住那儿吧,我回家。”
张慧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梁小杰啊梁小杰,你还真是……正人君子。”她转身走向酒店,背对着他挥挥手,“晚安。”
梁小杰目送她走进酒店大厅,才转身往家走。夜很深了,街道空无一人。他走着走着,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小杰,我真欣赏你这样的男人。晚安。”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短信。梁小杰皱了皱眉,没有回。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明天可能要下雨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城市的另一端,秦梦妮正坐在窗前,手轻轻抚着小腹,对着夜色轻声说:
“宝宝,妈妈决定留下你了。不管多难,妈妈都会保护好你。”
她的手机屏幕上,是那张孕检报告的照片。她没有删,也没有再埋。她把它设成了手机壁纸,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光点,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像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