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杰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条陌生的街道,一个冰冷的公交站台长椅,身上还盖着不知道谁扔掉的旧报纸。他坐起身,头痛欲裂,像有无数根针在颅骨里扎。昨晚的记忆碎片般涌上来:奔跑,哭泣,最后精疲力尽倒在这里。
他摸了摸口袋,手机没电了,钱包还在。站起身时,腿脚发麻,踉跄了一下。晨跑的大爷路过,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警惕——也是,他现在这样子,胡子拉碴,衣服皱巴巴,像个流浪汉。
走回出租屋的路上,梁小杰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不是因为累,是因为害怕。害怕回到那个没有秦梦妮的房间,害怕面对被她清空的一切。
但当他真的推开门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击中了。
房间还在,但属于秦梦妮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她常坐的那个角落空荡荡的,茶几上她爱看的时尚杂志没了,冰箱上她贴的便利贴被撕掉了,连空气里她常用的栀子花香都散了,只剩下烟味和酒气。
梁小杰站在门口,很久没有动。
“哟,回来啦?”房东阿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拎着菜篮子正准备出门,“你女朋友昨晚走了,被她干爹接走的。啧啧,那车可真气派,奔驰呢。”
梁小杰转过身,看着房东那张写满八卦的脸。她的嘴还在动,说着什么“早就看出来她不是安分的人”“跟着你也是受苦”,但梁小杰听不见了。
他只听清了三个字:干爹接。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然后迅速冷却,冻成坚硬的冰。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原来她早就有了更好的选择,原来他以为的纯洁爱情,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我们分手了。”梁小杰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分了也好,”房东撇撇嘴,“那种女孩子,你也养不起。阿姨说话直,你别不爱听……”
梁小杰没再听下去。他关上门,把房东和她的声音都关在外面。
房间里很安静。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能看见空气中飞舞的灰尘。梁小杰走到房间中央,缓缓坐下,背靠着墙。他环顾四周——这个他们一点点布置起来的小家,现在只剩下他的东西,突兀,孤单,像被遗弃的标本。
他摸出烟,点燃。吸第一口时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但他没有停,继续抽,一根接一根。
烟灰缸很快满了,烟蒂散落一地。他就这样坐着,从早晨坐到中午,从中午坐到黄昏。阳光在房间里移动,从东墙移到西墙,最后消失。黑暗漫上来,他没有开灯。
手机充上电后开始疯狂震动。未接来电几十个,微信消息99+。有刘瑞的,有报社前同事的,甚至还有张慧的。但他一个都没回。
他只是摊开右手,看着掌心里的东西——那个易拉罐环。昨晚他根本没有扔出去,那只是一个虚晃的动作。它还在,被他的汗水浸得微微发亮,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
梁小杰看着它,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滴在环上。
多讽刺啊。他以为的定情信物,在她眼里可能只是个笑话;他珍视的海誓山盟,在她那里也许早就不值一提。爱情是什么?是易拉罐环和钻石的差距,是出租屋和奔驰车的距离,是他拼尽全力也给不起的未来。
他把环紧紧攥在手心,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疼点好,疼才能证明他还活着。
第四天下午,敲门声响起。
梁小杰没有动。他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空酒瓶和烟灰缸,眼睛盯着墙上某个虚无的点。这几天他靠着冰箱里剩的泡面和啤酒活着,出门只是为了买烟。镜子里的那个人他不敢看——胡子邋遢,眼窝深陷,像个鬼。
“小杰,我知道你在里面。”是刘瑞的声音,带着焦急。
梁小杰闭上眼睛。
“你开门好不好?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别一个人扛着。”
“我知道你难过,但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
“梁小杰!”刘瑞的声音带了哭腔,“你是我这么多年最好的朋友,你出事了让我怎么办?你想想你爸妈,他们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
门外的声音断断续续,梁小杰听不进去。他的脑子里全是秦梦妮——她笑的样子,她哭的样子,她说“我永远是你的”的样子。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循环播放,每一帧都在提醒他:你失去了什么。
“你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门外安静了一瞬,然后刘瑞哭出了声:“你开门……求你了……”
“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刘瑞用力拍门,“梁小杰你这个混蛋!王八蛋!自暴自弃的懦夫!为了一个女人,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值得吗!”
值得吗?梁小杰也在问自己。不值得,但他控制不了。心像破了个洞,所有力气、所有希望都从那个洞里流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疼。
刘瑞还在门外骂,骂得很难听,骂得声嘶力竭。梁小杰听着,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个平时文文静静的姑娘,原来也会这样骂人。
不知过了多久,骂声停了。然后是抽泣声,小小的,压抑的。
梁小杰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开了门。
门外的刘瑞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人——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衣服皱得像腌菜,浑身烟味酒气——眼泪又涌了上来。
“你……”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梁小杰侧身让她进来。刘瑞走进房间,被满屋的烟味呛得咳嗽。她瞪大眼睛看着满地狼藉——烟头、酒瓶、泡面桶,还有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
“你这几天……就过成这样?”她的声音在抖。
梁小杰没回答,重新瘫回沙发上。
刘瑞深吸一口气,开始行动。她先是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新鲜空气涌进来,冲淡了污浊的气味。然后她找来垃圾袋,开始收拾地上的杂物。动作很用力,像是在发泄什么。
梁小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说:“你没必要做这些。”
“我乐意。”刘瑞头也不回。
“我不需要同情。”
“谁同情你了?”刘瑞转过身,眼睛红红的,“我是在救我自己——我不想明天在新闻上看到‘某男子因失恋暴毙出租屋’,然后后悔今天没把你拖出去!”
这话说得又凶又直,梁小杰反而愣了一下。
收拾完房间,刘瑞又去厨房转了圈,冰箱空空如也。“走,出去吃饭。”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梁小杰。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
小区门口有家面馆,刘瑞点了两碗牛肉面。面端上来时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梁小杰看着碗里浮着的油花和葱花,忽然想起秦梦妮第一次给他做饭,也是面条,煮糊了,咸得发苦,但他全吃完了,还说好吃。
他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送。面很劲道,汤很鲜,但他尝不出味道。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再吃点。”刘瑞说。
“饱了。”
刘瑞看着他,眼神复杂。最后她叹了口气:“梁小杰,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个被抽走灵魂的玩偶。”
梁小杰扯了扯嘴角:“形容得挺贴切。”
“我不是在夸你!”刘瑞提高了音量,又压低,“你振作一点好不好?不就是失恋吗?谁没失过恋?你非要这样……”
“你不懂。”梁小杰打断她。
“我是不懂,”刘瑞盯着他,“我不懂为什么一个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完全放弃自己。梁小杰,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会为了一个选题熬通宵,会为了帮采访对象东奔西走,你会生气会笑会跟人争论……现在呢?你现在就像一摊死水。”
梁小杰沉默地看着窗外。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都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只有他,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自己走走。”他站起身。
刘瑞想跟上来,他摆摆手:“让我一个人。”
走出面馆,梁小杰没有直接回家。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这里是他们常来的地方,夏天看日落,冬天吹冷风,春天她会在堤坝上摘野花编花环,秋天……秋天她说过要一起来看银杏。
现在银杏叶还没黄,她却已经不在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梁小杰掏出来,看到来电显示时,心脏猛地一跳——是秦梦妮。
他盯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颤抖着。响了十几声,电话自动挂断了。
梁小杰松了口气,却又涌起巨大的失落。他握紧手机,想回拨,又不敢。正在犹豫时,电话又响了。
还是她。
这次他按下了接听键。电话接通了,两边都没有说话。他能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她能听见江边的风声。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像过了一个世纪。
“小杰,”秦梦妮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最近好吗?”
“挺好。”梁小杰说,声音干巴巴的。
又是一阵沉默。
“我想见你。”秦梦妮说。
梁小杰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见我干什么?”
“就是想见你。”她的声音里带着他熟悉的固执,“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咖啡厅等你。”
“秦梦妮,我们已……”
“我会等到打烊。”她打断他,然后挂了电话。
梁小杰握着手机,站在江风中,久久没有动。理智告诉他不要去,去了只会更痛苦。但情感像疯长的藤蔓,缠绕着他,拖着他往那个方向走。
他想起那个咖啡厅。大学时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地方,她点了卡布奇诺,他点了美式,她笑他“装成熟”,他说她“小孩子口味”。那天阳光很好,她坐在窗边,头发上别着个蓝色发卡,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回忆像潮水涌来,淹没了所有理智。
而城市的另一端,秦梦妮正站在墓地里。
这是一处安静的墓园,在半山腰,能俯瞰整个城市。她面前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没有照片,只有一行字:“死去的爱——梁小杰与秦梦妮”。
碑前放着一束栀子花,白色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旁边还有个小铁盒,里面装着他们的“遗物”——易拉罐环的照片,平底锅的钥匙扣,电影票的碎片,还有一叠她写的、从未寄出的信。
秦梦妮蹲下身,轻轻抚摸石碑冰凉的表面。她的眼睛肿着,这几天哭得太多,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但看着这块碑,眼眶还是热的。
“我来看你了。”她轻声说,像在对活人说话,“昨天也来了,前天也来了……我是不是很傻?”
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回应。
她想起分手那晚,梁小杰扔出易拉罐环时决绝的表情,想起他说“一个破易拉罐环而已”时冷漠的语气。每想一次,心就疼一次。但奇怪的是,越疼,她越能理解他——理解他的自卑,理解他的痛苦,理解他为什么选择用最伤人的方式推开她。
因为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藏在骄傲下的脆弱,了解他笑容里的勉强,了解他每一次沉默背后的挣扎。
“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她对着石碑问,“为什么不相信我可以陪你一起熬过去?”
当然没有人回答。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刘瑞发来的消息:“他接了电话,应该会去。你真的要见他吗?”
秦梦妮看着那条消息,很久才回:“嗯。”
“那你打算告诉他真相吗?关于你家里的事,关于你为什么……”
“不了。”秦梦妮打字,“有些真相,不知道比知道好。”
发完消息,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石碑。“我要走了,”她说,“去见他。虽然不知道见面能改变什么,但……我想见他。”
就像飞蛾扑火,明知道会受伤,还是忍不住靠近那点光。
下山时,秦梦妮的手机响了,是父亲。“梦妮,下个月你赵叔叔儿子的生日宴,你必须来。赵帅那孩子对你挺上心的,你也该考虑考虑……”
“爸,我有事,先挂了。”
“你这孩子!每次说到这个就……”
秦梦妮按掉电话,仰头看着天空。天很蓝,云很白,世界依然在正常运转。只有她的世界,停在了分手那天,再也前进不了。
她叫了车,报出那个咖啡厅的地址。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姑娘,去约会啊?”
秦梦妮愣了愣,然后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嗯,去赴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约。”
车子汇入车流,朝着城市中心驶去。而另一边,梁小杰也终于挪动了脚步,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两条线,曾经交汇,后来分开,现在又要再次交汇。
只是这一次,交汇之后是再次紧紧缠绕,还是彻底分道扬镳,谁也不知道。
就像爱情本身,从来没有人能预知结局。我们能做的,只是在每一个岔路口,凭着心跳的声音,选择向左,或向右。
而心跳的声音,往往是最不可靠的指南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