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在一片冰凉的湖水里,黑暗像是水草缠绕着她的脚踝,往下拖拽。接着是火,灼热的,缓缓舔舐着肌肤,是那场精心策划的大火,将她困在端王府那间废弃偏殿的景象。
浓烟呛入肺腑,她徒劳地拍打着紧锁的门窗,窗外,锣鼓喧天,喜乐阵阵,是许韶薇穿着本该属于她的嫁衣,正十里红妆嫁与端王。
“妹妹,你就安心去吧。”许韶薇那张娇美柔婉的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透过窗缝,几乎扭曲成恶鬼的模样,“端王妃的位置,姐姐替你坐了。你呀,就带着你那下贱庶女的身份和一片痴心妄想,化为灰烬吧!景珩哥哥心里,从来只有我!”
不!不是的!萧景珩,那个曾在她耳畔软语温存,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端王,到底谁真谁假。
他曾经亲口说,他厌恶许韶薇的虚伪,只要她抗旨拒婚太子,他便许她正妻之位,且永不纳妾,原来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喉咙被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火焰噼啪的爆响,骨骼被炙烤,血液沸腾干涸。
烈火灼烧,如同地狱,她失声尖叫。
许韶宁猛地睁开眼。
视线里没有冲天火光,只有帐顶模糊的绣花,月色透过窗纸,洒下清辉,将室内简陋的陈设勾勒出大致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窗外吹进来一阵带着潮湿水汽的香风。
她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那濒死的痛楚太过真实,火烧的灼痛残留在四肢百骸,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砰!”
房门被粗鲁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个身材壮实的婆子端着盏昏黄的油灯,站在门口,油灯的光晕将她那张凶狠的脸照得半明半暗。她穿着青色比甲,吊梢着眼,满脸不耐烦,声音尖利:
“吵什么吵!大半夜的鬼嚎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一个傻子,哪来那么多穷讲究,做噩梦?呸!晦气东西!”
唾沫星子几乎要隔着床幔溅到许韶宁脸上。
许韶宁的身体本能地一僵,呼吸下意识地屏住。她没有动,甚至没有转头去看那婆子,只是维持着惊醒时仰躺的姿势,目光定定地看着帐顶那模糊的绣纹,任由那尖锐的咒骂泼洒过来。
前世的记忆碎片与眼前的情景如此相似。
她是安远侯府的庶女许韶宁,虽为庶出,却因自幼与太子萧景琰定下婚约,在府中地位特殊。可她却被端王萧景珩刻意迎合的温柔所迷惑,他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离分。她见惯宠妾灭妻的先例,从小厌恶后宅之争,于是一颗心彻底沦陷。
她不惜忤逆父亲,在金殿之上,当着陛下和满朝文武的面,涕泪交加地恳求取消与太子的婚约,声称与端王两情相悦,已私定终身。
那时,太子萧景琰就站在一旁,他什么都没说,只用那双深邃的眼眸看着她,平静无波,她不敢看他,却在那瞬间感到了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惭。
现在想来,那平静之下,或许是失望,或许……根本就是无关痛痒。
她换来的是什么?是身败名裂,是侯府的厌弃,是端王在她抗旨后忽然变得暧昧不明的态度。后来,在她满心期待穿上嫁衣,以为终于能嫁与良人的那天,等来的不是花轿,而是姐姐许韶薇得意的嘲讽和一群凶狠的仆妇。
“好妹妹,你以为景珩哥哥真的会娶你这个失了清白的庶女?别做梦了!他不过是利用你扳倒太子罢了!如今你没了价值,安远侯府也容不下你这等丢人现眼的东西!这端王妃的位子,合该是我的!”
她被打晕后囚禁废宅,最后在那场大火中,被活活烧死。而许韶薇,则顶着她的名头,风风光光地嫁入了端王府。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血脉里奔涌,几乎要将她再次焚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刺痛感让她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那婆子骂了一阵,见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是呆呆躺着,啐了一口,嘟囔着“真是个痴傻的,骂了也白骂”,这才悻悻地转身,嘭地一声再次摔上门。
脚步声并未远去,门外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可辨。
是另一个稍显年轻些的声音,带着睡意被打扰的抱怨:“张妈妈,里面那位又怎么了?深更半夜的,吓人一跳。”
那张妈妈的声音充满了鄙夷和不屑:“还能怎么?不就是那个傻子!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突然叫唤一声,晦气!要不是看在……哼,谁愿意伺候这么个玩意儿?傻就傻吧,还净添麻烦!真当自己还是相府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呢?”
“唉,谁说不是呢……快别说了,回去眯会儿吧,天快亮了还得起来干活呢。”
脚步声渐渐远去。
傻子……相府大小姐……
是了。
她不是许韶宁了。
听说丞相寻医无门,于是暗中找了游方道士入府招魂,在许韶宁死的那天,一魂一魄飘散城中,被这术法招于相府,她重生成为了当朝丞相于骞的嫡长女——于昭连。
身份尊贵无比,可惜,是个痴儿。
于昭连年仅十五岁,心智却如幼童,被整个京城视为笑柄的傻子嫡女。因生来痴傻,生母早逝,父亲于丞相似乎也对这个女儿并不上心,只将她扔在这相府最偏僻破败的院落“听雨苑”,任由几个踩低捧高的下人照顾着。
说是照顾,其实是看管,省得她四处乱跑,丢了相府的脸面。日子过得恐怕连体面些的丫鬟都不如。
前世,许韶宁身为侯府庶女,虽也听说过相府这位傻小姐,却从未放在心上,只当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想到,天道轮回,她竟成了这谈资。
巨大的荒谬感冲淡了些许蚀骨的恨意,情绪莫名牵动。
苍天有眼,竟真的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深红的月牙印。她抬起手,就着朦胧的月光,看着这双属于于昭连的手。手指纤细,皮肤细腻,是一双从未做过粗活、养尊处优的手,只是指甲缝里似乎沾了些玩闹时留下的泥污。
这不是她前世那双练习骑射而略带薄茧的手。
她真的成了另一个人。
许韶宁,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喜庆锣鼓后的大火里,死在她亲生姐姐和曾经挚爱的联手背叛之下。
而现在活着的,是于昭连。
仇恨没有消失,反而因为这场离奇的重生,变得更加清晰沉重,那种怨恨深深地刻在了灵魂深处。
萧景珩,许韶薇……那些所有参与其中,却冷眼旁观看着她走向毁灭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但,不能急。
她现在只是一个傻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被困在这方陋室的痴女。她需要积蓄力量,需要步步为营地谋划。
于昭连,从小就是痴儿,不常在人前路面,这是最好不过的保护色。毕竟谁会防备一个傻子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股霉味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和恨意,被强行地压回心底最深处。
她重新躺了回去,动作平缓。拉过那床散发着些许潮气的薄被,盖到下颌处。
窗外,月色西沉,夜色最浓重的时刻即将过去。
……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于昭连便从简陋的床榻上爬起。她对着模糊的铜镜整理了一下衣衫,故意将衣领扯得歪斜,头发也抓得凌乱,这才推开门,迈着略显笨拙的步伐向院外走去。
“大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
果然,刚踏出院门,那张妈妈就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粗壮的手臂一横,拦在了她面前,脸上挂着笑,眼神里却满是轻蔑与不耐。
于昭连心中冷笑,面上却摆出懵懂无知的表情,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出去,玩。院子里,闷。”
“哎哟我的大小姐,外头危险,您可不能乱跑。”张妈妈皮笑肉不笑,“要是磕着碰着了,相爷怪罪下来,奴婢们可担待不起。您还是回屋里待着吧,老奴给您拿糖吃?”
又是这招。于昭连心中烦闷,知道硬闯不行。她忽然停下所有动作,直勾勾地看着张妈妈,眼圈开始慢慢泛红,嘴巴一点点瘪了下去,胸腔开始剧烈起伏。
张妈妈见她这副样子,心里莫名一咯噔。这傻子平时被拦,最多就是委委屈屈地往回走,或者傻乎乎地笑,今天这反应……
还没等她想明白,于昭连猛地吸了一大口气,随即,“哇——”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哭声瞬间爆发出来,涕泪齐下,声音尖利。
“哇——我要爹爹!我要找爹爹!你们坏!不让我出去玩!我要告诉爹爹!爹爹!爹爹——!”她一边哭嚎,一边毫无形象地跺着脚,整个人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将整个相府的人都吸引过来。
张妈妈和闻声赶来的几个丫鬟都惊呆了,手忙脚乱地想上前捂住她的嘴,又不敢真的对她动手。
“哎呦喂!小祖宗!您别喊了!别喊了!”张妈妈急得满头大汗,压低声音试图安抚,“让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我不管!我就要爹爹!你们欺负我!爹爹!爹爹快来啊——!”于昭连哭得更凶,声音越发凄厉,甚至开始作势要往地上滚。
张妈妈吓得脸都白了。这傻子今天怎么这么难缠!若是真惊动了相爷……虽说相爷平日不管这痴傻女儿,但若是知道她们连个人都看不住,还惹得她这般哭闹告状,她们这些下人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相府最重颜面,她若是真在院门口哭闹打滚,传出去就是她们失职
眼看她的哭声引来了好些人,下人都在探头探脑地张望,张妈妈心一横,咬咬牙,赶紧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好了好了,大小姐乖,不哭了啊!是妈妈不好,妈妈让你出去,让你出去玩玩,好不好?别哭了,别去找相爷了,啊?”
于昭连的哭声戛然而止,抽抽噎噎地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珠,瓮声瓮气地问:“真的?让我出去?”
“真的真的!”张妈妈忙不迭地点头,掏出帕子想给她擦脸,被于昭连一把推开。她也不在意,只想赶紧把这小祖宗打发走,“大小姐就在附近花园转转,别走远,早点回来,行不行?”
于昭连立刻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痕,用力点了点头,绕过她们,脚步略显蹒跚地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张妈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抹了把冷汗,啐了一口:“真是邪门了!今天这傻子怎么想起找相爷了……吓死老娘了……”
另一个丫鬟小声道:“妈妈,真让她一个人出去啊?万一……”
“不然能怎么办?让她在这儿闹得人尽皆知?就在府里花园,能出什么事!赶紧的,找人悄悄跟着点,别让她发现了,玩一会儿她自己就忘了,到时候再带回来!”张妈妈烦躁地挥挥手,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