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听雨苑不过半日,于昭连尚在房中翻阅纪事本末,一边梳理救下萧景琰可能带来的变数。
正翻书时,便听见院外传来一阵喧哗。那声音矫揉造作,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她赶紧将书藏在被子里,然后从窗户外翻了出去。
“哎哟,我说今早这听雨苑附近怎么连鸟儿都不爱叫了,原来是姐姐回来了?听说姐姐一大早又跑出去‘玩’了?这浑身脏的,莫不是又去哪个泥坑里打滚了?真是……啧啧。”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桃红色撒花软烟罗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的少女,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如同开屏的孔雀般,趾高气昂地从连廊处走来。
一眼便看见了翻窗而出的于昭连。
她是于丞相的继室林氏所出,于昭连同父异母的妹妹——于昭颐。
她身后的林氏,衣着雍容华贵,眼神却精明算计。林氏并未开口,只拿着锦帕轻轻掩着口鼻,仿佛这听雨苑有什么不洁的气味。她的目光淡淡扫过于昭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张妈妈等人立刻躬身行礼,态度谄媚:“二小姐安好,夫人安好。”
于昭连心中冷笑。这对母女,平日里没少借着“关心”痴傻嫡女的名头来踩踏立威,克扣用度,纵容下人怠慢,都是家常便饭。
今日这般阵仗,怕是听说了她“大哭大闹”要见爹爹以及失踪半夜的事情,特意来找茬,生怕她这个“傻子”惹出什么麻烦,连累她们,或是……想趁机坐实她“疯傻闯祸”的名头,进一步剥夺她那本就形同虚设的尊严和待遇。
于昭颐见于昭连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外小石凳上,手里捏着一根草茎,对她的嘲讽毫无反应,心中更是得意,上前几步,用绣鞋尖踢了踢于昭连脚边的一块小石子,语气更加尖刻:“怎么?姐姐玩泥巴玩傻了?连人话都听不懂了?母亲和我来看你,你都不知道起来行礼问安吗?真是半点规矩都不懂!也不知你那早死的娘是怎么教你的!”
听惯了她这些言语,原来习以为常,但这最后一句,却狠狠刺在于昭连的心上。她如今顶着于昭连的皮囊,感同身受着这具身体承受的屈辱,更何况,她自己的生母,前世也是郁郁而终。
但她不能发作。
于昭连抬起头,脸上满是茫然无辜,她眨着大眼睛,看着于昭颐,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举起手里的草茎:“虫子…绿色的虫子…好玩…”她像是完全没听懂于昭颐的恶言,自顾自地玩着一根狗尾巴草。
于昭颐被她的无视气得一噎,脸上闪过一丝恼怒。林氏微微蹙眉,似乎觉得跟一个傻子计较有失身份,但今日必须敲打一番,便淡淡开口,声音不高,“昭连,你年纪也不小了,虽心智如同稚儿,但相府嫡女的体面不能丢。今日你擅自出府,衣衫不整,成何体统?若传扬出去,旁人岂不笑话我相府家教不严?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再踏出听雨苑半步。张妈妈,给我看紧了大小姐,若再有差池,唯你是问!”
张妈妈吓得连连称是。
这是要彻底将她囚禁在这方陋室之中。
于昭颐见母亲发话,底气更足,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她假意上前,语气关切:“姐姐,你看你,手都玩脏了,妹妹这里有刚得的玫瑰露,香甜可口,你尝尝,洗洗手也好。”说着,她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拔开塞子,一股甜腻的香气散发出来。
然而,于昭连前世钻研医理,嗅觉远比常人敏锐。在那浓郁的玫瑰香气之下,她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气息——是“美人娇”!
这是一种阴损的毒药,无色无味极难察觉,混入香气浓郁的东西里更是难以分辨。少量接触只会让皮肤微微发红发痒,但若误食,则会损伤喉舌,令人暂时失声,若剂量稍大,甚至可能造成永久性失声。
好毒辣的心思!她们不仅想囚禁她,还想让她变成一个说不出话的哑巴!如此一来,她就算想“胡言乱语”些什么,也不可能了!一个又傻又哑的嫡女,更是她们砧板上的鱼肉。
这些天来的猜想成真了,原身极有可能不是天生痴傻,而是中毒,她脊背发凉。
于昭颐假笑着,将瓷瓶递过来,作势要拉于昭连的手。
电光火石之间,于昭连脑中念头飞转。硬抗不行,装傻躲开也会引起怀疑,必须用一个合情合理的方式。
就在于昭颐的手即将碰到她的瞬间,于昭连忽然像是被那甜腻的香气吸引,眼睛一亮,猛地伸出手,速度极快地争抢于昭颐另一只手里捏着的锦帕。
“花花!好看的花花!”她举着锦帕,欢天喜地地叫起来,像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于昭颐猝不及防,被她抢走了心爱的锦帕,她觉得于昭连力道极大,一愣之下,顿时恼火:“你这傻子!快还给我!”
于昭连却拿着锦帕,嘻嘻哈哈地跑开两步,拿起那瓶打开的玫瑰露,看也不看,直接就往那方锦帕上倒。
“香香!手帕也香香!”她一边倒,一边乐呵呵地傻笑。
“啊!我的苏绣锦帕!”于昭颐尖叫起来,心疼得脸都扭曲了。这帕子可是她花了大价钱买的。
玫瑰露带着那毒药,尽数倾泻在锦帕上,迅速晕开一片湿痕。
于昭连拿着湿漉漉的锦帕,像是玩够了,又像是突然对于昭颐头上的步摇产生了兴趣,转身就朝着于昭颐扑过去,嘴里喊着:“亮亮!那个亮亮!给我!”
她动作看似笨拙,角度却刁钻,拿着那浸透了毒药的锦帕,不由分说就往于昭颐脸上、脖子上胡乱擦拭,力道不小。
于昭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狼狈不堪,尖叫着后退:“滚开!你这脏傻子!别碰我!”
一旁的林氏也变了脸色,厉声喝道:“快拉住她!”
丫鬟婆子们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上前想要拉住于昭连。
于昭连脚下不稳,哎哟一声,故意将手中剩下的半瓶玫瑰露连同瓷瓶,一起摔向于昭颐脚边。
“啪嚓!”瓷瓶碎裂,混合着毒药的粘稠液体溅了于昭颐裙摆和鞋袜一片。
“呜呜…碎了…没了…”于昭连立刻瘪着嘴,哇的一声哭出来,仿佛是因为弄坏了好玩的瓶子而伤心,哭得情真意切,比刚才的于昭颐还要凄惨几分。
现场一片混乱。于昭颐气得浑身发抖,看着自己心爱的帕子被糟蹋,裙摆鞋袜被弄脏,脸上脖子上还残留着那黏腻的触感和香气,只觉得一股邪火无处发泄,憋得胸口疼。
林氏脸色铁青。她看得分明,这傻子完全是无心之举,抢帕子、倒香水、扑打哭闹,都是痴儿行径,挑不出错处。难道还能跟一个傻子讲道理?更何况,那玫瑰露里的东西……她心知肚明。此刻被这傻子胡乱一弄,反而溅到了自己女儿身上,虽然只是皮肤接触,但起一身疹子是难免的,她心中一阵后怕。
“够了!”林氏厉声打断这场闹剧,眼神冰冷地扫过于昭连,又瞪了一眼不成器的女儿,“还嫌不够丢人吗?跟一个痴儿计较什么!昭颐,回去换衣服!张妈妈,看好大小姐!”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晦气的地方多待,转身就走。于昭颐虽然心有不甘,但在母亲威严注视下,也只能狠狠瞪了于昭连一眼,跺跺脚,跟着离开,边走边气急败坏地擦拭着脸颈。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听雨苑重新恢复了安静,只留下满地狼藉。
下人心有余悸,于昭连依旧抱着膝盖,暗自哭泣。
张妈妈看着坐在地上,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于昭连,心里又是烦躁又是解气。烦的是这傻子今天格外能闹腾,解气的是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二小姐今天吃了这么大个闷亏,真是活该!
“行了行了,别哭了大小姐,人都走了。”张妈妈没什么诚意地哄了一句,催促丫鬟,“赶紧把这里收拾了!”
于昭连慢慢止住哭声,由着丫鬟把她扶起来,危机暂时解除,那对母女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用类似的手段了。经此一闹,她们只会有所顾忌。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了些许玫瑰露的手指,指尖微微泛红,有些刺痒。她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擦去。
这份厚礼,她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