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三日,于祝倚婳而言,竟如天崩地裂。
她实在不敢相信,堂堂皇子身边,竟有人敢下此阴狠的双重毒。是那看似粗憨却总爱做戏的黑穹?是身手凌厉、眼神冷厉的近卫?还是那举止温婉、动辄害羞的侍女?疑云像蛛网般缠上心头,恰逢夏雨骤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小院,将她心底最后一丝清明也浇得七零八落。
李承祉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刚清醒片刻,下一秒就会猛地剧烈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腑都呕出来。为了压下这诡异的新毒,祝倚婳已接连两次喂他服下自己的血,本就因解“散魂“毒亏空的气血,此刻更是濒临极限,连站稳都要扶着门框,却还要强撑着提防那藏在暗处的黑手。
黑穹红着眼眶来求她再救救公子,祝倚婳却只是漠然摇头,依旧是那句 “束手无策”。她要演一场戏,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戏,让幕后之人彻底放下警惕。
日头爬过中天,漫长得像过了一整年,终于熬到夏夜降临。恰逢镇上有灯会,村民们都涌去市集看热闹,小院左右邻舍门户紧闭,连一丝人声都听不到。
祝倚婳将黑穹三人召集到石桌前,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她当着三人的面,从袖中取出一小包砒霜,动作干脆地倒进那碗刚熬好的药汤里,药汤瞬间泛起诡异的浑浊。
“这是最后一个法子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锋芒,“此招凶险至极,可胜算是最大的。但得有一人替你们公子试药,我只认银钱不偿命,救不救,你们自己选。”
说完,她故意垂首,指尖攥紧了衣角,余光却死死盯住三人的反应。
三人面面相觑,眼神飞快交汇,不过一瞬,那侍女竟快人一步扑上前,一把抢过了那碗药汤!
“公子!公子!”
凄厉的呼喊划破寂静,药汤 “哗啦” 一声尽数泼洒在地,三人齐刷刷跪倒在床前,声音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祝倚婳心头一紧,立刻冲上前探李承祉的脉搏,指尖触到他手腕的刹那,她瞳孔骤缩 —— 脉象,竟已全无!
李承祉的手从她掌心无力滑落,垂落的瞬间,祝倚婳只觉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恰在此时,一道惨白的天雷劈开夜幕,轰隆巨响震得屋瓦都在颤,瓢泼大雨陡然倾盆而下,院外的田埂瞬间被雨水倾覆,泥泞一片。
她失败了。他终究,还是死在了她的手里。
近卫悲愤长啸,赤红着双眼拔起腰间利剑,就要朝着祝倚婳刺来!千钧一发之际,黑穹猛地扑过来替她挡住了那剑,剑身没入肩胛,他却咬牙怒吼:“这不怪她!快走!”
夜雨刷刷落下,仿佛要冲刷掉小院里所有的痕迹。祝倚婳浑浑噩噩的,不记得是谁将她拽上马车,也不记得马车是朝着哪个方向逃离的翩水镇,她只知道,当朝皇子死在了她的小院里,而她成了罪魁祸首。
颠簸的马车内,一枚温凉的玉珏被她紧紧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
那是昨夜,两人从那场混乱的靡靡气息中平复后,她将新毒之事告知李承祉时,他亲手赠予她的。当时他听闻此事,眼底的惊讶不过一闪而过,似是早已了然,只平静地从腰间解下这枚贴身佩戴的玉珏递给她,指腹摩挲着玉珏上的纹路,声音低哑却坚定:“拿着它,此物我从不离身。如有不测,它能保你周全。”
马车一路疾驰,竟直直指向了奉京。
抵达奉京城外时,祝倚婳已是油尽灯枯,全身瘫软得像没了骨头,全凭着最后一丝信念撑开眼皮,望了一眼那高耸的城门,随即眼前一黑,直直倒在了丞相府的朱漆大门前。
当朝丞相祝谏,正是祝倚婳的生父。
十一年前,她便知晓自己的父亲身居丞相之位,却从未踏足奉京寻他。一是记恨他当年抛弃妻女,二是怨他从一介乡野学子,摇身变成权倾朝野的朝堂重臣,却从未过问过她们母女的死活。
母亲临终前曾留遗言,让她来京城寻父,可她始终不肯。他既已另娶高门,娶了朱皇后的亲妹妹,成了举国皆知的人生赢家 ——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娇妻在侧,儿女双全,哪里还会记得她们这对被抛弃的妻女?
逃亡路上,她早已记不清是自己吩咐车夫去奉京,还是命运的牵引,终究将她带回了这片最不想踏足的土地。
皇子殒命,普天之下,唯一能庇护她、也有可能庇护她的,便只有这丞相府了。
祝倚婳在丞相府养了半月的病,夜里总被噩梦缠身,梦里全是旧州小院那夜的雷雨和李承祉垂落的手。
这半月里,祝谏日日守在她床前,甚至向朝廷告了长假,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一遍遍喃喃自语:“婳儿,这些年,你到底去哪里了?”
祝倚婳自幼风餐露宿,本就底子薄弱,后来又做了数年半吊子医女,常年损耗气血,身子早就亏空得厉害。待她彻底清醒时,本以为见到父亲会破口大骂,会宣泄多年的怨恨,可当触到他掌心的粗糙和那满眼的红血丝时,所有的情绪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止不住的眼泪。
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思念,终究只能用眼泪来倾诉。
丞相夫人朱氏只来过一次,待她温和,见她挣扎着要起身见礼,忙按住她的肩,柔声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廊下曾站着两道丽影,是朱氏的一双儿女。矮些的是妹妹祝瑶,生得娇俏可人;高些的是兄长祝卿,眉眼俊朗。
“姐姐好美!定是娘亲也长得极美!太好了,我既有哥哥,又有姐姐了!” 祝瑶性子天真烂漫,自打知道府里多了个姐姐,便日日来探望,如今见她能下地,更是拉着她的手,非要请她去吃自己亲手做的点心。
既已认回女儿,祝谏本想昭告京中亲友,将祝倚婳的嫡女身份公之于众。可祝倚婳却执意拒绝,只因她还未将皇子殒命的事托出,她怕这层身份会连累整个丞相府。
她来京城已逾月余,却半点关于李承祉薨逝的消息都没听到。起初她以为是皇家秘而不宣,可日子久了,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一颗心总悬在半空,七上八下。
巧的是,祝瑶的生辰将至。往年丞相府都会大办宴席,今年祝谏夫妇想着要一并将祝倚婳的身份公开,便也打算照惯例操办。
祝倚婳依旧拒绝,她根本没打算在京城久留,若那则死讯永远传不出旧州,她便寻个机会远走高飞。
一日晚膳,丞相府正厅摆了满满一桌佳肴,七八个婢女在旁伺候。祝瑶忽然从前院哭着小跑进来,发髻散乱,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几乎是跪倒在朱氏面前。
“承祉哥哥,承祉哥哥他……” 她哽咽着,话未说完便泣不成声。
朱氏吓得脸色发白,而祝倚婳的心脏却在听到 “承祉哥哥” 四字时,倏地揪成一团,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猛地放下碗筷,强压着心头的震颤,不想被祝瑶的哭声牵动情绪,只欠身行了一礼,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凝香院。
院中香炉里,她亲手燃了三炷香,朝着南方拜了拜 —— 那是旧州的方向。
思绪飘然间,眼角不知何时已布上泪痕。她从妆盒底层取出那枚玉珏,指尖轻抚过玉面的纹路,恍惚间,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夜少年微弱的呼吸,最终却在她掌心,彻底沉寂。
院中的老槐树枝繁叶茂,将稀薄的月光筛得一片薄凉。婢女静琪端来一碗安神汤,这半月来,她全靠这汤药才能勉强入眠。静琪见她对着香炉发呆,心里只觉古怪 —— 这位捡回来的嫡女性情孤僻,偌大的凝香院只肯留她一个伺候,府里下人都私下议论,说她是个哑巴,又常年以紫纱覆面,怕不是来碰瓷的。
没人知道,她脸上的恶疮早已痊愈,只是她不想摘下面纱。反正这些人不必认识真正的她,她也懒得去认识谁。
不久后,皇子薨逝的消息终是传遍了京城,举国哀悼,连皇城都笼上了一层素白。
祝瑶却在这举国缟素的节骨眼上,闹着要办生辰宴。朱氏素来娇宠女儿,便想着关起门来,在府里悄悄替她过了就好。
真到了生辰那日,丞相府依旧张灯结彩,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竟没人记得给凝香院送吃食。祝倚婳饿得发慌,只好自己出门觅食。
她穿过种满草药的百草堂,走到抄手游廊下时,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像极了某人清冽的嗓音。她猛地回头,廊下却空无一人。
她泯然转身,往庭院深处走去。
“承祉哥哥!”
这一次,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惊得祝倚婳浑身一僵,脚步也顿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