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殿下,公主还在休息,您还是改日再来——”
殿外传来一阵骚动,侍从的话还未说完,殿门已被人一把推开。
“五殿下!五殿下——”几声惊呼接连响起,却仍是没能拦住来人。一道玄色身影径直闯入殿内,步子又急又重。
“阿姐!”
李妤循声望去,只见殿中走来一身形挺拔的男子,肩背笔直,剑眉星目。神色原本带着几分紧绷,在与她目光相接的一瞬,松缓了些。
“阿璟……”她怔了一下,随即低声唤出这个名字。
李承璟大步迈进内殿,在榻前半跪下来,双手握住李妤的手,掌心还带着他的温度。
“五殿下,这……”灵儿见状觉得有些不妥,下意识上前一步,面露犹豫。
“你先退下吧。”李承璟目光始终落在李妤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李妤轻轻给了灵儿一个眼神示意。灵儿迟疑片刻,低头应了声,退出了殿外。
殿门合上,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也随之静了下来。
李妤望着面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上一世的记忆忽然翻涌而来。
她死前的那一年,太子李珉早已登基为宁安帝。北疆战事告急,匈奴数次犯境,接连几支大军折在关外,朝中一时人人自危。就在这时,李承璟被点了名。他出征时朝中并不看好,所领兵力也并不充足,可偏偏是他,一路强攻稳打,几次以少胜多,不到半年便逼得北疆诸部退兵,请降止战。李承璟在军中威名骤起,他带的兵被称为最骁勇的一支。
战事刚平,朝廷原本下旨,命他率军原地休整一个月,再班师回朝。可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她死于昭华宫大火的消息。
李妤魂游时曾听守卫私下议论,说那一夜军营灯火大乱。李承璟接到密报,当场失声,未等调令便擅自离营,翻身上马直奔京城。几日几夜不眠不休,沿途不停换马赶路,硬生生跑死了好几匹快马。
等李承璟赶回京时,李妤的灵柩已启程送往皇陵。他在宫门外失声痛哭,连仪态体统都顾不上。后来回到王府,便整日闭门饮酒,精神颓败,再无半点战场上意气风发的模样。没过几日,他又不顾百官阻拦,闯进宫中,当着宁安帝的面请命,执意要求彻查昭华宫那场大火。结果却惹得龙颜大怒。宁安帝当众斥责他擅自离营、失了军纪,又指他冲动行事、无视君命,不但没有准他所请,反而当即下旨,命他即刻返回北疆驻守,无诏不得回京,以示惩处。
游魂的记忆霎时间涌进李妤脑海,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紧。
“阿璟……”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姐,你怎么哭了?”李承璟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伸手,想替她拂去眼角的泪,又在半空中顿住。
“你是不是还在为那个沈清甫难过?”他的语气里藏着一丝压不住的不悦,“他借口说殿试在即,连你的生辰宴都不露面。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你挂念的。”
“殿试……”李妤微微一怔,记忆一瞬间骤然清晰起来。
正是这一年,沈清甫殿试高中状元。为给新科前三甲庆贺,永明帝原本打算设宴相邀,亲自赐酒,却偏偏旧疾复发,龙体不适,最终由太子李珉代为主持这场宫宴。
那一夜的席间,李珉有意笼络沈清甫,频频劝酒。烈酒一杯接一杯,沈清甫推辞不得,面色渐白。她当时心疼沈清甫,又掺杂着几分莽撞和自以为是,便当众出言阻拦太子,护着沈清甫不让再饮,闹得满堂皆惊,也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自那次后,外界皆传中宫不和。
“今夜是他们的庆贺宴。”李承璟低声道,眉心微蹙,“阿姐你身子还没好,就在殿中休息吧。”
李妤垂下眼睫,没有立刻回答。
她确实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
那场大火的真相,如一根拔不出的刺深深扎在她心里。她清楚记得,自己死前那一晚,在昏沉的意识中,曾亲眼看见太子李珉身边的人出现在昭华殿内。她的死,未必只是意外那么简单。
她与李珉同为中宫所出,却自幼并不亲厚。他性子强势,行事凌厉,而她向来不喜争权夺势,也不愿事事顺从。待他登基为帝后,表面上对她依旧礼数周全,兄妹情分不缺,可暗中却……
李妤心中掠过这些旧事,抬眸看向李承璟,语气轻而笃定:“阿璟,今晚的庆宴我会去。”
李承璟一怔,随即皱起眉头,明显不赞同:“你身子还没好全,现在出去,万一着了风寒怎么办?”说着,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掌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力道。
“哪有你说得这么娇弱。”李妤失笑,轻声解释,“我已经在殿中歇了好几日,可以走动了。”
李承璟见她态度坚定,急也急不来,索性垂下头,额角轻轻抵在她的手臂上,声音压得低低的:
“阿姐……”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又带着几分不安,倒像是没长大的孩子在撒娇。
李妤垂眸看着他毛绒绒的发顶,一瞬间有些恍惚。这个从小跟在她身后的小少年,已经悄然长成了可以披甲执剑、镇守一方的将军。
“好了,别闹了。”她抽出手,“你先回去吧,我得换身衣裳了。”
李承璟仍旧不放心,临走前又折返回来,从随侍手中取过自己的狐裘披风,亲手披到她肩上:“这个你穿着。父皇赏赐的,很挡风。”
狐裘柔软温厚,带着他身上尚未散尽的暖意。
李承璟离开后,灵儿便领着两个侍女进来,伺候李妤梳洗打扮。暖水倾入铜盆,白雾袅袅升腾,整座殿内都氤氲起一层水汽。李妤微微阖目,竟生出几分贪恋这温暖的念头。只有真正经历过棺椁中的冰冷,她才明白,活着的温度原来这样珍贵。
她抬眸望向铜镜,镜中人眉眼生得清艳,此刻因一场大病染上淡淡水色,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偏偏唇色却仍带着几分自然的微红,虚弱与鲜活在她身上奇异地交织着。
“公主,您真是这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了。”灵儿一边替她鬓边簪上一支粉玉步摇,一边忍不住小声赞叹,“灵儿在这宫里,从未见过比您还好看的。”
李妤轻轻一笑,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也没多说什么。待到收拾妥当,她裹紧披风,带着三五名随侍朝着宴席设下的方向缓缓而去。
*
庆贺宴设在御花园东侧的暖阁中。
二月隆冬,园中红梅点枝,灯火映雪,宫人往来如织。李妤到时,朝中不少大臣已然入席,衣冠肃整,低声交谈。
李承璟远远看见她,立刻扬手要她坐到自己身侧。永明帝的朝风尚算宽和,皇子公主情分亲近,同席而坐也无伤大雅。李妤刚落座其旁,便见李承璟示意身后宫人端来一个小巧的暖手炉,塞进她怀里。
“手还是凉的。”他低声道。
李妤攥紧暖手炉,两人低声说着话,神色自然亲近,全然未察觉到远处一道阴沉的目光正看向这边。
“沈大人可真沉得住气啊,”探花郎周沛端着酒杯凑过来,半是打趣半是感慨,“状元及第这种大喜事,换了旁人早该笑得合不拢嘴了,你倒好,脸上连个喜色都不见。”
周沛与沈清甫算是同窗,周家虽是商贾世家,却肯下血本培养这个小儿子,如今探花在手,风光体面无限。
周沛语罢,又顺着沈清甫的目光望了一眼,正好瞧见李妤在李承璟身旁落座,嘴角一勾,促狭道:“诶,公主殿下到了,你这‘准驸马’不去打个招呼?”
“周大人慎言。”沈清甫收回视线,语气平静。
“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周沛摆摆手,一副被拒之千里的模样,嘴上却仍不饶人,“你这性子,也不知公主到底看中了你什么。”
他嘴上调侃,心里却暗暗觉得古怪——往日只要公主一露面,必定第一时间朝沈清甫这边过来,可今日竟连视线都未曾偏来半分。
朝臣陆续入座,殿内渐渐热闹起来。今夜的庆功宴颇为隆重,不少世家大族都携了家中女眷同来,衣香鬓影之间,珠翠流转。尤其是几位尚未婚配的贵女,目光频频往李承璟这边飘来。李妤坐在他身侧,只觉后背隐隐发凉,被数道目光盯着连呼吸都不大自在。
李承璟身量高大,肩背笔直,一身常服遮不住凌厉英气,侧脸线条坚毅,偏又不自知地端坐在那里,任由旁人打量。
“阿璟。”李妤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我听说父皇已经在替你物色婚事了?可有中意的?”
李承璟眉峰微微一蹙,语气淡淡的:“我已同父皇说过,暂时不想成亲。”
“何况阿姐你还未成亲,我着什么急?”李承璟侧过头看向她,随后自然地将一小盘刚剥好的金丝核桃放到李妤面前。
“你——”李妤刚要再劝,忽有一道尖细高声自殿外传来——
“太子殿下到——”
一声通报落下,殿内瞬时安静下来,众人齐齐起身相迎。
只见太子李珉一袭玄色蟒纹常服,由内侍簇拥着从殿门缓步而入。他眉峰如刃,眼神冷锐,细看之下,竟与亲妹李妤并无多少相似之处,多了几分锋芒毕露的精明气。
李珉在主位前站定,先简要关切了几句永明帝的病情,又以储君之礼向众臣抚慰寒暄,随后话锋一转,提及今科前三甲,语气中不乏嘉许之意。待场面话尽数说完,他才微微抬手,淡声道:“开宴。”
随着这一声落下,丝竹声起,宴席正式开始。李承璟与几位皇子一道,代表皇家与几位重臣及新科前三甲敬酒寒暄。
李妤独自坐着,替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酒。酒色澄黄,入口微甜。她边饮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场中的格局。
朝臣之中,坐于正中的是宰相顾敬之。这位老臣一生行事谨慎持重,对永明帝忠心不二,只是学究气太重,凡事讲求祖制章法,行事难免偏于保守。坐在他左手边的,是吏部尚书严成。此人出身寒微,探花入仕,一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年过半百才登上中枢要位,手段狠辣却极有分寸,在朝中素有清名。只可惜上一世李珉登基不久,便借着一桩莫须有的过失,将他手中的实权一点点抽空。
想到这里,李妤的指尖微微一顿。她忽然想起,母后徐皇后在世时,似乎曾不止一次提过严成,只是一时之间,那些细节却模糊得抓不住。
正出神间,忽然一道低声的惊呼将她拉回现实。
“公主,您怎么喝了这么多呀!”灵儿急忙伸手去拦下她的酒杯,李妤这才恍然发觉,不知不觉间,桌上的一壶桂花酒竟已被自己饮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