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不胜酒力,不知不觉间又喝下一整壶桂花酒,李妤只觉额角发闷,连视线都带了几分虚浮,便起身离了席,想去外头透透气醒醒神。
灵儿见状立刻起身要跟着,被她轻轻按住手腕,低声道:“你留下吧,待会儿阿璟回来见不到人要担心。我就在外头走走,很快便回。”
灵儿仍有些不放心,李妤却已裹紧披风,转身出了暖阁。
夜风迎面扑来,带着冬日的凛冽,将酒意吹散了大半。她沿着回廊慢慢走着,脚步很轻,檐下宫灯映出她纤细的影子,一路拖得很长。
正要转过廊角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瞬,衣袖被人轻轻扯住。
李妤一顿,缓缓回头。
是沈清甫。
他也饮了酒,白皙的面色染着几分薄红,却仍维持着清醒与克制,眉眼在夜色下反倒显出几分温润。
“殿下。”沈清甫目光落在她脸上停了刹那,“风寒……可好些了?”
若换作上一世,李妤听到这句关切,只怕心软得立刻原谅他。可如今,她只觉得讽刺。
“劳沈大人费心,”她语气淡然,“已经无碍了。”话落,抬手便要抽回自己的衣袖。
沈清甫指尖一紧,却还是被她轻易抽走。
“殿下是因生辰宴一事……恼我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旁人听见。
“殿试在即,事务缠身,未能赴宴,并非有意怠慢。殿下的生辰……我没有忘。”语罢,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
白玉发簪。枝叶细雕。温润无瑕。与上一世——分毫不差。
上一世,她听说这玉是沈清甫亲自寻了三个月,托了名匠雕成,她珍而重之,日日佩戴。如今,只觉得不过是一块冷玉,黯然失色。
“沈大人,”她垂眸,声线冷清,“心意我领了,礼物就不必了。”
沈清甫指尖明显收紧了些,白玉在掌中被托得极稳:“殿下……”
“我的生辰已过。你既未在当天给我,那我也不再收。”李妤出声打断,她抬眸看他,神色平静。
“还有之前的婚事……既是我一厢情愿,自今日起也作罢。我不会再提。”
沈清甫微怔。
“殿下此言……何意?”他的嗓音微微发紧,“是我做错了什么?”
“沈大人如今高中状元,仕途正盛。”李妤神情淡淡,“若作了驸马,岂不毁了大人的前程?”
“殿下,我从未如此想。我既允诺会娶殿下,便绝不会食言。”
“是吗?”李妤轻轻歪了歪头,“那沈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沈清甫沉默。
“等我死了吗?”李妤声音忽然拔高。
“从前,是我错得太久。”
她轻轻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语气冷静而疏离:“沈大人,君臣有别,今后还请自重。”
话音落下,李妤已然转身离去,披风在夜色中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没有半分迟疑。
廊下只剩沈清甫一人。
他站在原处许久未动,袖中那枚海棠玉簪贴着掌心,冰冷而真实。
*
一口气说完那些决绝的话,李妤心里明明舒畅,却仍涌起一阵难以言明的失落。八年。她用足足八年的真心,喜欢了一个这样冷清的人。
当年两人初见,沈清甫八岁,她六岁。
永明帝要给皇子皇女们开蒙授课,便在宫中设了学堂,命翰林院首席大学士亲自执教,又从几位重臣的子弟中挑了品行最端正的几个做伴读。沈家家风严谨,沈清甫作为沈家独子,自然也被选入其中。
李妤自小被永明帝娇惯着,胆子大得很。学堂第一日,她就在人群里看到一个拘谨的少年——比她那几个成天斗嘴打架的皇兄都生得精致。少年皮肤白皙,站得笔直,手垂着一动不动。
她盯了他好一会儿,越看越新奇,忍不住走上前,伸手戳了戳他脸颊。
沈清甫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猛地僵住,脸迅速红透,可即使这样,他仍记得规矩,正经得仿佛要去早朝的小大人一般,认真地向前一揖,小奶音紧绷得厉害:
“公主……请自重。”
周围几个伴读忍笑忍得肩膀都在抖。
李妤当场笑弯了眼。她原本不过是随手逗趣,哪里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明明年纪不大,却一本正经得像个小大人,偏偏脸又红得厉害,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继续欺负他。
从那之后,她几乎三天两头往他跟前凑,一点小玩心便被彻底吊了起来。她并非真的想难为沈清甫,只是小孩子心性,总觉得这样才能让他多看自己几眼。
她偷偷藏起他的课本,趁他不注意把他的作业拿走,又把自己写得乱七八糟的字帖往他怀里一塞,理直气壮道:
“你字写得好,你帮我练十页。”
沈清甫每次都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又憋住。她仰着脸霸道地看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他就像被什么捆住似的,呼吸都轻了几分,只能小声嘀咕一句:
“公主……下次不可以这样。”
然而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乖乖接过字帖,低着头替她把每一笔都写得端端正正。
他从不反抗,也不抱怨。她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以至于她后来懂事了,忽然说出“我长大要嫁给你”时,他也只是无声地默认——那样的沉默,既无欣喜,也无抗拒,仿佛只是在接受一项他无法违背的君命。而她却曾傻到以为,那是他真心愿意娶她。
李妤垂下眼,苦涩悄然从心底泛起来。上一世,她竟被沈清甫那份“沉默的顺从”蒙得毫无所觉,如今回望,只觉得可笑又心酸。
阁中灯火亮得刺目,丝竹声声入耳,她却只觉头昏胸闷。索性沿着偏廊往外走,远离喧嚣,也好让心口那团乱麻理一理。夜色已深,露气沉重。御花园里灯影稀疏,沿途花叶在风里轻响。远处宴席的乐声被风送来,断断续续,像隔着一层雾。
她刚转过花墙,还未走远,假山后忽然传来几句压得极低的说话声,语调急促,又刻意收敛。
李妤脚步一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药...…下了吗?”
“下了。”另一人将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被夜色听见,“按你交代的法子,融在酒里,不伤性命。从醉春楼那边弄来的东西,原就是行里用的,药性烈得很。”
“多久起效?”
“一个时辰内必发作。”那人低声道,“到时候会有人把他引去偏阁,地方早就清过了,今晚不会有人过去。”
先前那人冷冷接话:“务必要利落。上头盯着呢,若出了差池,你我谁都担不起。”
“是,是……”对方连连应声,却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不过,他不过是个刚进京的穷榜眼,身后无人,闹出点事,也不会真有人替他出头吧。”
空气静了一瞬。随即,那人冷笑, “你以为只是要让他出丑?”
“记住——今夜,不许出错。”
榜眼?下药?
李妤站在花影与暗影的交界处,指尖一点点收紧,连呼吸都不自觉紧绷。夜风拂过,假山后的两道影子一前一后离开,看不清脸,很快消失在园中小径里。
*
回到宴席时,宾客已散了些,不复先前的热闹,乐声低缓下来,笑语声比先前零碎了许多。李承璟正被几位朝中重臣围着交谈,一时脱不开身,只远远朝她投来一个眼神。见她已经回到座上,这才放下心来。
李妤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随手端起茶盏。也是这时,她的目光落在宴席另一侧。
那里坐着一年轻官员,身形清瘦,个子挺拔。一身新制官服略显宽大,衣料也是极寻常的料子,同殿中那些锦衣玉带的人一比,显得格外朴素。他坐得端正,脊背笔直,连手都规矩地放在膝上,与周围的热闹几乎隔开了一层界线。
今年的榜眼,陈凛。
先前李妤曾听灵儿私下提起过,说这位新科榜眼出身寒门,家中早些年遭了天灾,田产尽失,父母相继病亡,只留下他一人。读书那几年,日子过得极紧,靠的是族中与乡里零零散散的接济,才勉强撑着把书读完。也正是这样一个清贫到食不果腹的书生,却在乡试、会试中一路稳进。殿试那日,他不事华辞,条理分明,直陈利弊,圣上特意点名称赞其“文气清正。”
李妤上一世与陈凛并无多少交集。只从旁人口中得知他入仕后,不善结交权贵,不拉帮结派,又没有靠山,在朝中始终显得有些“孤”。
李妤思绪回神,只见不远处的陈凛,脖颈到耳根透着一层不自然的红意。背脊虽仍挺着,可肩线僵硬,似乎在极力的克制。不多时,他低声向旁人告了声罪,起身离席。
李妤心头一紧。几乎没有犹豫,也悄然起身,顺着侧道跟了出去。
殿外回廊昏暗,宫灯一盏一盏排下去,光影被夜风吹得摇晃不定。陈凛走在前头,背影仍旧端正,只是脚步明显比方才乱了几分。
李妤快走两步,在转角处追上了他。
“陈大人,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