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累月训练出的机敏使沈诀在面对任何未知妖物时都保持高度警惕。
他把调有抑制药剂的碗推到狐狸面前,戳了戳她额前的软毛。
“醒醒。”
狐狸一动不动。
他又揪起它一只耳朵,稍稍用力。
耳朵随即抖了两下,依旧不醒。
“别装了。”
他声音低沉:“再不睁眼,我就把你的皮扒了当围巾。”
白色毛团尾骨处的软肉猛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本能反应。
小狐狸终于轻哼一声,缓缓睁开一条缝,褐色瞳孔一放一缩,很快聚焦在对方脸上。
“长官好!”
它下意识地讨好,可嘴巴开合间,只发出奶声奶气、听不出情绪的短促叫声——狐狸并不能说人话。
沈诀把碗往它嘴边一送,简短命令:“喝了它。”
狐狸低头嗅嗅,一边抬头瞪他,一边在心里暗骂:“你当我蠢啊!谁要喝这鬼东西!”
“我可以暂时留你一命。”
他平静地说:“但这不代表我同意了你的交易。”
他故意把“暂时”两个字落得很重。
“现在你有十秒钟的考虑时间。”
说完,沈诀开始倒数:“十。”
狐狸耳朵贴在脑后。
“九。”
它眨眨眼,犹豫再三,还是用粉嫩的舌尖试探地舔了一口——没什么怪味儿。
“八……七……六……”
等它再抬头时,对方已经数到了“三”。
杳杳见他脸色阴沉,目光狠辣,确认没有丝毫退让的可能后,才不得不认命,动作缓慢地舔了起来。
“算了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沈诀起身,坐到对面的单人沙发椅上,眼睛始终锁定在它身上。
药剂生效的时间,因妖而异。普通小妖一沾就倒,高阶的能撑一刻钟——他需要以此为据,判断出这只狐狸的实力。
碗中的水位线降到一半,它的身体猛地僵住,毛全部炸开,像朵丰沛的蒲公英。下一秒,身体一晃,瞳孔失焦,脚下一软,坐倒下去。
它愤怒地瞪他,想要“出口成脏”,又无处施展,只能用幼兽的奶声狺狺狂吠。
他面无表情地回应:“忍耐一下,难受不了多久。”
然后再不管她如何哼叫,从口袋里摸出工作终端,点开异调局的内网频道,发出指令。
“纪临野目前伤势稳定,后续由我亲自跟进。”
很快,内网弹出几条“收到”。
他没细看就直接关了页面,再往沙发上看去,狐狸已经趴下了,脑袋搭在前爪上,眼睛半睁不睁。
药剂把它折腾得够呛,连挪窝都费劲。
“苏清杳?”
他低声叫出了它现在的名字。
狐狸耳朵抖了抖,眼皮费力地抬起。
只是须臾的功夫,沈诀已经调看了它的全部档案信息。
“一直是纪家人在帮你伪造户籍信息?”
狐狸努力抬头,想分辨他脸上的情绪,看样子这是唯一令它担心的事情。
“挺有能耐,办了这么多身份。”
好在,沈诀的话没让它忧心太久。
“看在你这些年也算安分守己,加上今晚,救了我们异调局的实习生。”
苏清杳盯着他,只等他道出重点。
“我可以暂时不计较他们的过失。”他继续,“至于最终的处理,就要看你的医术水平了。”
狐狸眨眼,示意他往下说。
“在你彻底帮我清除妖毒之前,”他用一贯冰冷的语气发号施令,“你不许离开这栋房子,不许联系任何人。一旦你迈出屋门一步,或者动了其他歪心思,纪家上下几代人,立刻会被彻查清算。至于你自己,死得一定比他们更难看。”
狐狸听着,眼睛再次闭合,开始假寐,心里却笑出了声:“有谈判的资本就好,无论如何,先糊弄过去再说。”
交代好这一切,沈诀起身关掉大灯,只留沙发旁的一盏小灯,然后抬手在空中划拨,一道看不见的光线落下,从天花板到地板,把整块沙发区域围了起来。
苏清杳缓缓睁开一只眼睛。
她当然不是真的昏睡,她听着他开门关门,听着汽车引擎足足响了一个多钟头,听着他敲击键盘,然后冷冷地说出“死路一条”的威胁。
不过,她不是怕这些。
她只担心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把纪家人一网打尽,公事公办。现在这种“先关起来再说”的态度,反而给了她希望。
她侧着头,让自己舒服一些。
药剂把她的气息压得很低,可也有一个好处——原本在体内躁动不安的东西,竟被连带着压了下去。她体内的疼痛比地下室之前轻了不少,尾骨那里也不再胀痛了。
她盯着四周的环境默默观察。
周围只有简单的白漆,没有花纹,没有饰品。
连同房子的位置,路段,门禁密码输入习惯,屋里结构,大概的房间数量,她都一一复盘。
这是千年来练就的活命本事。
那只手的味道还在。
他抱着她的时候,左臂的妖毒几乎贴在她身上。
那气息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因此焦虑不安。
她的“医术”,处理外伤或者普通妖毒倒还好说,大不了多来几次,总有痊愈的时候。
可他身上的妖毒,她却没辙——说需要三五个月,纯粹是拖延时间而随口胡诌的数字。
她不行,又不能在对方面前表现出自己不行。
现在,她需要仔细思量,如何为自己和纪家人搏出一条活路。
二楼主卧里,沈诀站在洗手台前,脱下手套。
手指到手腕,青紫色的毒线像活物一样蜿蜒。
他抬头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冷峻得吓人。
他虽然并不相信那狐妖说的话,可纪临野确实在他眼前起死回生了——快断气的年轻人在地下室里缓过一口气,胸口破洞少了一半,爪印的毒被清除干净。
那画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心存侥幸——也许,她真的能治好他?
之后的时间,叫“苏清杳”的无尾白狐一直卧在沙发上。
头两天她基本不动,除了喝水就是打盹儿。救治纪临野的副作用和抑制药剂的残留,让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只偶尔才睁开眼,一会儿就又睡去。
直到第三天傍晚,从桦树林里吹来的风终于变得清爽。
苏清杳忽然动了动耳朵,鼻尖轻颤,像从很深的梦里被什么勾走了似的,费力翻身。
下一瞬,白色皮毛往内一收,骨节发出轻微的细响,沙发上突然多出个赤身裸体的妙龄少女,乌发盖体,肤白貌美,模样甚是明艳动人。
苏清杳懒洋洋地舒展身体,然后拈起一旁的薄毯,随手裹在身上。
“长官,你终于想到我需要吃东西了吗?”
她张嘴就开始毫不客气地抱怨。
厨房门口,沈诀倚着门框,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速食面,面上漂着一只边缘焦黑的煎蛋。
他目睹了她从狐狸变回人形的全过程,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三天不吃,饿不死的。”
“抑制药剂下得挺狠嘛。”
苏清杳活动着麻木的关节:“再重一点,说不定我就真的死了。”
“那可惜了。”他平静地说,“我还没见识过你的医术。”
“长官,你说话总是这么阴阳怪气吗?。”
她盯着那碗面,眼中满是嫌弃:“这碗面,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
沈诀反问。
“鬼才吃速食!”
她轻声嘟囔,与此同时,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犹豫再三,她最终还是屈服于连日滴米未进的饥饿,接过碗喝了口汤,全是调料包的味道。
几口面下肚,苏清杳才算缓过劲儿来,忙不迭地直白点评:“味道一般。”
他冷脸反驳:“能吃上口热的,你该知足。”
她不再说话,只埋头把面吃完,连汤也喝了个干净。
“好了。”她拍了拍手,“吃饱喝足,我们可以谈几件正事了。”
“你的正事只有一件,”沈诀说,“就是帮我清理妖毒。”
“我知道。”苏清杳抬眼,“这个不着急。”
他眉头一皱,眼中寒光乍现:“你说什么?”
“我说不着急。”苏清杳丝毫不怵,“我的治愈术要建立在稳定的链接上。你左手那玩意儿,拖了这么多年,扎得跟树根一样深。现在直接强行驱除,不仅起不到疗效,很可能连我也会遭殃。”
不把问题夸大,怎么能显出她的重要呢?
“我看你救纪临野的时候,不是信手拈来?”他冷言冷语地反驳,“怎么到了我这儿,就需要先建立链接了?”
显然,首席的警惕不容小觑,他坚信这些都是狐妖的借口。
“拜托,你和他能相提并论吗?他是我一手带大的。”
苏清杳拿出提前构思好的说辞,一本正经地说:“他学走路的时候,我在旁边扶着。他会说话的时候,第一个叫的人也是我。”
见对方仍一脸质疑,她只能继续虚张声势:“他从小吃我煮的饭,喝我炖的汤,我看着他长大,他对我有天然的信任和依赖,所以我的灵力进入他身体时,才不会被他排斥。”
说到这儿,她不禁冲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治愈是灌药啊?我往你身上倒一盆子灵气下去,你的妖毒就好了?”
沈诀不接这茬儿,只盯着她问:“你的意思是,治疗之前,还要互相信任?”
“简单说就是这样。”
嗯嗯,她把理由编得天衣无缝。
进可攻退可守,如果歪打正着,真治好了,那都是她这个狐医的功劳。即便最后没能成功,也能把责任全推到对方身上,要怪就怪他不相信她。
苏清杳点头:“你至少要不惧怕我的力量,也不怀疑我会趁你毒发的时候,让你一命呜呼。”
“这恐怕很难。”
他如实回答。
“所以我才说,要先建立信任呀。”
苏清杳说着向他伸手:“你把手套脱了,我试试。”
“你刚不是说——”
“耳听为虚嘛!”她打断,“你不是不相信我说的吗,那就让你亲眼见识见识,信任不足的情况下,强行治疗的后果。”
做戏当然要做全套呀,傻瓜!
这话反而说动了沈诀,随即摘下手套。
皮革离开皮肤的瞬间,手背到腕处的深蓝色纹路在灯光下暴露无余,宛若一张细细的网,从骨头里往外晕染。
袖口往上,是更深的颜色,但被衬衫遮挡,看不真切。
苏清杳盯着看了一阵,忍不住发怵,但还是强装镇定地伸手过去:“我先从颜色浅的地方开始。”
他没动。
她搭上他的左手,闭上眼,缓缓开始引灵。
治愈的灵力升起,很快沿着手臂走向指尖。
她控制着强度,不敢用力,只先送了一点作为试探。
那一点灵气刚刚碰到妖毒的边缘,就像进了满是倒刺的洞穴。
“嘶——”
不光她倒吸一口凉气,连沈诀的左臂也随之猛然一颤。
妖毒对灵力做出的反应,比她预估得还要剧烈。
那妖毒像是察觉到不怀好意的外来者,刹那间炸开,朝四面八方闷头刺去,就像把手伸进了荆棘堆后,被人用力按了一把。
她的灵力刚刚深入一点,就被那团东西死死攥着往里拉。
她胸口一闷,喉咙里一丝腥甜,连脚下的地板也跟着晃动起来。
“停。”
沈诀开口,声音比平日还低了一度——他的左臂已经疼到颤抖。
那股妖毒不只对她排斥,对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发狠。平时它只是冷冷地往里钻,现在像被挑衅的野兽,拼命往外横冲直撞。
“收回去。”他重复,“现在。”
“我在——”
“收”字刚到嘴边,妖毒猛地往外炸开一圈。
她整个人被那股力量冲撞出去,狠狠砸上沙发。
耳边“嗡”了一声响,她竟然连人形都没稳住,下一秒,整个人往下一缩,薄毯塌下,沙发上一团白色绒毛咕噜一下滚出,落在地毯上。
苏清杳又现了原形。
小狐狸仰面躺着,四脚朝天。她试图翻身,却只翻了个半圈,重新扑在垫子上,一动不动。
沈诀看着自己的左手,疼得连关节都麻木了。
妖毒在刚才那一下被刺激到,现在仍在抽搐。好在随着那一团灵力被完全赶出,它又一点点缩回原来的范围。
他深吸几口气,平复好心跳,然后缓慢握起手,确认恢复了行动力后,目光再落到狐狸身上。
她闭着眼,呼吸粗重得明显,胸口紊乱又剧烈地起伏。
刚才那一下对她来说,着实伤得不轻。
“这就是你所说的,信任不足的后果?”
他问。
狐狸没回话,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
她很久才缓和过来,侧翻过去,背对着他,不愿再看他的脸——事实证明,她这只咸鱼狐医,医术确实不行。
沈诀心头一紧:“这妖毒在身上盘得太久,一时半会怕是难根除了。”
苏清杳喘着气,闷闷不乐地在心中埋怨:“看见了吧……我刚才要是再用力一点,你也得躺到地上来!”
她舔了舔干裂的鼻尖,不甘示弱地腹诽:“这也不能全怪我医术不精。我才一动手,你全身都在防御,妖毒更是会趁机进攻!谁来都一样!”
刚才那一瞬,沈诀的确本能地保持了防御姿态。
他从不相信任何人,更何况是一只妖?
但事到如今,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沉默片刻后,他俯下身。
“我不可能无条件信任一只妖,但我们可以试着生活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压得住我心里对你的本能杀意。”
“随便你。”
狐狸闭着眼默念:“和特行队首席共同生活,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件好差事。”
转念一想,目前除了这么拖着,她也没有其他出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为了保全自己和纪家人,她只能硬着头皮,边走边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