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

    接下来的几日,临安城的小报界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热闹。

    《闻天下》与《内探录》仿佛约好了似的,你一篇我一篇,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起初还有些读者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两家风格迥异的小报为何突然较上了劲。可随着交锋渐深,便是最迟钝的人也看明白了——

    这分明是一场公开的、毫不掩饰的论战。

    《闻天下》最新一期,头版再发长文:

    《论新闻之格调:兼答某些‘通人情’之说》

    “有报人谓,新闻当‘通人情’、‘顾大局’。此言大谬。新闻之格调,首在真实,次在深度,再次在担当。若为‘人情’‘大局’便可扭曲事实、选择性报道,则新闻与宫廷内侍精心修饰的奏章何异?与茶楼酒肆刻意编排的谈资何异?”

    “……所谓‘格调’,非是高高在上、脱离民众,而是坚守底线、不媚俗流。市井小报以窥私猎奇为能事,以煽动情绪为手段,看似‘贴近民众’,实则将民众当作可愚弄、可操纵的对象。此种‘贴近’,实为亵渎。”

    文章依旧未点名,但“市井小报”、“窥私猎奇”等字眼,几乎是将《内探录》的招牌踩在脚下。

    棣棠圃内,容南兮读罢,不怒反笑。

    “好一个‘不媚俗流’。”她将报纸轻轻放在案上,眸中光芒流转,“宴尔思,取纸笔来。”

    次日,《内探录》头版反击:

    《论新闻之‘地气’:兼答某些‘格调至上’论》

    “有报人自诩‘格调’,鄙薄市井,视民众趣味为低俗。此等论调,犹如筑楼于云端,虽看似高妙,实则根基虚空。新闻若不能接‘地气’,不能解民惑、抒民情、达民意,即便字字珠玑、篇篇锦绣,也不过是文人雅士书斋中的玩物,与广大民众何干?”

    “……我报所载闺阁趣闻、市井轶事,非为猎奇,实为观照。从婚嫁离合可观家族兴衰,从宅院琐事可窥世情冷暖。民众爱读,非因‘低俗’,乃因其中有人间烟火,有真实悲欢。某些报纸自命清高,动辄‘家国天下’,却连邻家阿婆为何忧愁、街头小贩因何叹息都不屑一顾,此种‘格调’,要之何用?”

    文章依旧未提名,但“筑楼于云端”、“不屑一顾”等语,分明是回敬《闻天下》那高高在上的姿态。

    临安城的读者们沸腾了。

    茶楼酒肆、书铺街角,但凡识字之人,几乎人手一份两家小报,对比着读,议论纷纷。

    “嚯!《闻天下》这骂得可真狠,直接说《内探录》是‘亵渎民众’呢!”

    “可《内探录》回得也妙啊!说《闻天下》是‘云端楼阁’,不食人间烟火。你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这两家是结了什么梁子?往日虽道不同,可也没见这般公开对骂啊!”

    “有趣有趣!一男一女——听说《闻天下》主笔孤鸿是位公子,《内探录》掌事闻莺是位小姐——这般隔空骂架,可是临安城头一遭!”

    “何止头一遭?你看这两日,两家报纸销量都涨了三成不止!我看啊,他们倒像是商量好了,互相蹭热度呢!”

    “欸,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

    议论声中,论战继续升级。

    《闻天下》第三篇:

    《论报人之操守:勿以‘民众喜爱’为借口堕入庸俗》

    “……报人执笔,当有风骨,有坚持。民众喜爱什么便写什么,此非服务民众,乃是迎合媚俗。若民众喜爱窥探隐私,便去窥探隐私;若民众喜爱血腥暴力,便去渲染暴力——此与戏班子为博喝彩而加演艳段何异?真正的报人,当引导民众向上,而非俯身向下……”

    《内探录》第三篇回击:

    《论报人之眼界:勿以‘引导民众’为名行说教之实》

    “……有报人以‘引导者’自居,视民众为蒙昧待启之辈。却不知,市井之中藏龙卧虎,闺阁之内亦有英杰。民众自有智慧,自有判断,何须他人高高在上‘引导’?报人之责,在于提供事实、呈现多元、搭建对话之平台,而非扮演师者、牧者,对民众耳提面命……”

    两篇文章一出,论战彻底白热化。

    甚至连平日不怎么看小报的士大夫阶层,也开始关注这场罕见的公开辩论。翰林院中,几位学士茶余饭后,竟也拿着两份报纸讨论起来。

    “《闻天下》这篇,说得在理。报人确应有操守,不能一味媚俗。”

    “可《内探录》说得也不差啊。‘引导民众’说得轻巧,可谁来定义何为‘向上’?若‘向上’便是只许谈国政、不许说家常,那这‘引导’与禁锢何异?”

    “这闻莺……当真只是闺阁女子?这般见识,这般文笔,便是许多科举出身的男子也未必及得上。”

    “孤鸿此番是遇到对手了。你看他这几篇文章,虽然依旧犀利,可分明比往日多了几分斟酌,怕是也被逼得不得不认真应对了。”

    外界议论纷纷,两位当事人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苦甘泉暗室内,灯烛幽微。常昀将最后一笔落下,搁下狼毫笔,揉了揉因连日疾书而酸胀的腕骨。

    石浩小心翼翼地上前:“公子,这已是第四篇了。是否……暂缓几日?长生库的调查已有了结果,可以刊登了。”

    常昀眸光一凛,似是从方才的论战思绪中陡然抽离。是了,长生库——此前《闻天下》耗费数月心血暗访,探得数家以“惠民”为名的长生库,实则行高利盘剥之实,证据确凿,原已定下这一期全报佐证此案,务求一击即中,为民请命。

    他竟险些因与那闻莺的意气之争,误了正事。

    常昀闭目深吸一气,复又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沉静。“你说得是。”他声音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头版,依原计划,刊长生库案。我这篇……”他目光扫过案上墨迹未干的文稿,那是又一篇驳斥《内探录》“曲解新闻本义”的犀利文章,“暂存。待正事毕,再论不迟。”

    “是。”石浩深揖,“这便去城南刊印坊,传公子钧令”

    常昀略一颔首,不再多言。石浩悄然退去,暗室内重归寂静。

    常昀独坐案前,望着摇曳的烛火,眉头微蹙。那闻莺……确是个难缠的对手,竟能引得他连日专注笔战,险些忘了肩上真正的重担。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将那几份《内探录》推至一旁。

    “私怨是小,民瘼为大。”他低声自语,似在警醒自己。

    几日论战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对手远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她不仅文笔犀利,更可怕的是,她总能精准地找到他逻辑中最脆弱的那一点,然后狠狠刺入。

    那种被完全看透、被公开剖析的感觉,让他既恼怒,又……隐隐有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能与他如此针锋相对、不落下风的人了。

    棣棠圃内,容南兮刚审完明日将发的文章,正靠在软榻上小憩。

    浣溪轻手轻脚地为她披上薄毯,低声道:“小姐,这都第四篇了。常公子那边……怕是真的恼了。”

    容南兮睁开眼,唇角微扬:“恼了才好。他若不恼,说明我骂得还不够痛。”

    浣纱在一旁嘟囔:“可这样下去,日后成了亲,可怎么相处啊……”

    “相处?”容南兮轻笑,“若连这点争论都容不下,那这亲不成也罢。”

    她望向窗外暮色,眼神清明。

    这几日隔空对战,她越发看清了孤鸿——也就是常昀——是个怎样的人。他固执、清高、理想主义,甚至有些不通人情,但他对新闻的坚守是纯粹的,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执着,并非虚伪作态。

    这样的人,可敬,也可气。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那份因偶像“崩塌”而产生的失望,竟在这几日的笔墨交锋中,渐渐转化成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那是一种确认——确认她当年没有看错人,孤鸿确实是她想象中的那个孤鸿,甚至更加纯粹,更加……一根筋。

    “南兮,明日还继续吗?”宴尔思轻声问。

    “继续。”容南兮坐直身子,眼中重新燃起斗志,“他既不应战,我便一直写下去。倒要看看,是他先认输,还是我先写累。”

    宴尔思与浣溪浣纱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的笑意。

    自家小姐这脾气,一旦较上劲,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而那位常三公子,看起来也是个不肯低头的。

    这两人……日后若真成了夫妻,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临安城的百姓们却不知道这些背后的故事,他们只看到,这两家小报的论战越来越精彩,每日都有新文章可看,每日都有新话题可聊。

    茶楼里,说书先生甚至将这场论战编成了段子:

    “话说这《闻天下》的孤鸿公子与《内探录》的闻莺小姐,那可真是一对欢喜冤家!今日你写一篇骂我‘媚俗’,明日我写一篇回你‘清高’。你说我是‘窥私猎奇’,我说你是‘不食烟火’。两人隔空对战,笔墨横飞,好不热闹!列位看官,您猜怎么着?这临安城的百姓啊,倒成了最大赢家——花一份钱,看两家戏,值!太值了!”

    台下哄堂大笑。

    而这夜因为《闻天下》的求真,引起了一双暗夜中的眼睛的注视,这夜,注定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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