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伴着清脆的莺啼,何知终于在一阵微暖的清风中醒来。

    眼皮还未完全睁开,木车窗透进带着清晨特有凉意的天光,和身下硬板床硌着骨头的触感,便先一步将她从那场光怪陆离的残梦里彻底剥离。

    她静静躺了几息,听着院子里隐约传来的侍卫们压低的交谈声,以及更远处街巷的市井嘈杂,属于“何知”的记忆如同溪水缓缓漫过般在心间流淌。

    何知穿越到这个世界其实已有三个月了,彼时正逢各大修仙世家来凡界采买仙仆。原身家境在这条以贩夫走卒为主的巷弄里已算体面。其父是布庄二掌柜,识文断字;母亲闲事做些绣活补贴,但如此也只是勉强能养活几个孩子。

    当地重男轻女之风甚行,原身并没有正式的名字,只唤作三妞儿。但原身生得可爱,一双杏眼黑亮灵动,未语先含三分笑,性子活泼又嘴甜,其父笃定她有侍奉仙人的资质与福气,因此对她颇有优待。

    前来挑选的管事名唤司云,外表三十许,气度沉稳,目光如深潭。此人并非寻常商行雇来的散修,而是出自司家旁支的执事之一。司家,乃修仙界中颇具影响力的商业世家,产业遍布凡人界与修仙界,这仙仆采买不过是其庞大业务中不甚起眼的一环。

    正因出身本家,司云的眼界远非寻常管事可比。他自幼耳濡目染,见识过真正的天骄,也通晓一些辨识良材的秘传法门。

    当他步入那座挤满孩童的农家院落时,目光如筛,迅速掠过那些或因恐惧,或因懵懂而显得呆滞的面孔,定格在了原身身上:

    那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女孩,衣衫破旧,小脸虽带着营养不良的微黄,已能看出她生得极好的骨相,额庭饱满,鼻梁挺秀。

    仙家尤信相由心生之说,且在司云眼中,这孩子周身竟萦绕着一层极淡、却难以忽视的“光”。那不是肉眼可见的光芒,而是一种自内而外灵韵,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虽蒙尘垢,内里光华却已掩不住地透出几分。

    这种灵韵,难以依靠后天修炼所得,而是先天禀赋。意味着此女魂魄澄澈,肉身通透,与天地灵气的亲和度远超常人。拥有这等资质的孩子,就算灵根略差,其于修行一道的悟性、对灵气的亲和,乃至修炼某些讲究心境与自然感应的功法时,都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倘若投身在资源充足的大宗门里,这已是值得从小精心培养的道种,放在仙仆之中,自也堪称极品。

    司云心中瞬间盘算已定。他面上不露分毫,只依照惯例查看了骨龄、问了生辰,指尖几不可查地轻触孩童腕脉,一丝极精微的探查灵气渡入

    经脉虽细弱,却异常通畅;气血虽不足,却生机内蕴。

    “此女,我司家要了。”司云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他看向忐忑不安的原身父母,直接报出了一个令周围所有农户都倒吸一口凉气的价格:

    “纹银二十两,死契。”

    院子里瞬间落针可闻。寻常孩童,即便长得齐整些,卖作仙仆也不过三两、顶多五两。二十两已足够这户农家盖两间新屋,置几亩好地!

    原身父母生怕司云反悔,当即签字画押典了原身。

    马车颠簸着驶上官道,将熟悉的田垄与炊烟远远抛在身后。车厢内,这具瘦小身躯蜷缩在角落,随着车辆的晃动微微起伏。外表看来,她只是沉默,或许是离家的恐惧与不适。

    然而,在这具小小的躯壳内部,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关乎存在本质的剧变。

    来自异世的意识——何知,自苏醒那一刻起,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困境:她无法真正控制这具身体。

    试图抬手,指尖只是微不可察地颤动;想要睁眼,眼皮却沉重如铅。这具身体仍本能维持着最基本的呼吸与心跳,却对她的意志置若罔闻。

    何知很快明白了缘由。

    这具身体里,并非空无一物。

    那个真正的、年仅三岁的灵魂尚未离去,她像一抹渐渐将熄的烛火,微弱,飘摇,却依然顽强地散发着最后的热度与光晕。

    何知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离家的茫然,对父母的眷恋,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以及高烧带来的虚弱。

    两个灵魂就这样被困在同一个即将沉没的壳里。一个是茫然闯入、不知所措的乘客;另一个,则是奄奄一息、正在失去对这艘小船最后掌控的原主。

    随着商队渐行渐远,在踏入修士与凡人地界的交界地之时,伴随着尘土掩盖,何知感到,身体深处那个微弱的存在,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与尘世的羁绊,开始松动,继而逸散。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精确描述的、近乎观想的体验。

    原主的灵魂并非熄灭,而是像一缕极淡极轻的烟,或是一捧正在阳光下悄然蒸发的晨露,从最核心处开始,一点一点消散在无形的虚空之中。悄无声息,只有存在本身被稀释、抽离、归于虚无。

    温柔,缓慢,却带着一种无可挽回的必然。

    与此同时,这具三岁的身躯在失去了最本源的支撑之后,肉身以惊人的速度衰败下去。生命力如同退潮般从四肢百骸抽离,剧烈的眩晕与窒息感如海啸般袭来,何知的视野被黑暗吞噬,意识像坠入冰冷的深潭。

    何知被困在这具迅速崩溃的躯壳里,亲身经历着这场死亡,无边的恐惧与荒谬攥紧了她。

    难道她的穿越,就是为了充当一个灵魂消散的见证者,一场生命终结的旁观者,然后随之一起湮灭?

    她拼命挣扎,想夺回哪怕一丝的控制权,妄图吸入一口空气,发出一点声音。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她仿佛已被封印在琥珀里的虫子,意识清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终点。

    就在那缕烟即将彻底散尽,身体最后的火花也将熄灭的刹那——

    仿佛弦断,仿佛镜破。某种维系着残留与存在的、无形的联结,终于彻底断了。

    原主最后一丝灵魂的涟漪,归于寂灭的虚空。也就在同一瞬间,那层一直阻隔在何知意识与这具肉身之间的、坚固的“屏障”或“隔膜”,轰然消失。

    何知感到自己猛地沉了下去,终于不再是飘浮的旁观者。

    微凉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何知感受到粗粝的车板,颠簸的震动;干涩的喉咙艰难地吞咽,吸入一口混杂着尘土、干草与木质清香的空气,模糊晃动的光影透过马车的缝隙映入眼帘……

    她接管了这具虚弱到极致、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折过后的幼苗般的身体。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哪怕只是转动一下眼球,都需耗费巨大的心力去重新建立连接、发出指令。残留的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与情感烙印,如同潮水般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与何知的灵魂猛烈冲撞、交缠,带来一阵阵灵魂层面的晕眩与胀痛。

    但她终于能感觉到指尖微微的凉意,能听到自己微弱却确实存在的心跳,能感受到喉咙里压抑的、细弱的呜咽。

    马车仍在行驶,轱辘声单调而持续。车厢外,护卫的交谈声隐约传来,谈论着路程与天气。没有人知道,就在这辆不起眼的马车里,刚刚完成了一场静默的死亡与一场诡谲的新生。

    何知蜷在角落,没有立即尝试大的动作。她正用尽全部心力去感受这具失而复得、脆弱不堪的身体,努力适应着这份沉重的存在感。

    风吹动着车帘,带来外界的气息。她知道原主灵魂已经散去,而现在,她将背负着仙仆的命运,艰难地,抓住一切可能地,活下去。

    这场突如其来的几乎夺走何知生命的重病吓坏了司云。

    何知于他而言不仅仅是极品苗子,更是他运作多年、有望凭此功劳调回本家或晋升高位的关键筹码,岂能半路夭折?他压下心中的烦躁与不安,果断令随行略通药理的仆妇仔细看顾,甚至自掏腰包,从自己珍藏的物资中,取出了一小份蕴元散。

    这蕴元散虽是低阶灵药,对于未修炼的凡胎而言,却无异于吊命的仙丹。且药性温和,最能滋养亏空的元气。司云命人每日化开一丝在温水里,仔细喂给昏沉虚弱的何知。

    同时,商队的伙食安排也没落下。何知的粥食一向是众仙仆中米粒最稠厚的,偶尔还能见到一丝肉末或菜叶。而自她生病后,司云甚至吩咐,每日从他自己那份份额中,分出一小撮灵米,混入何知的饭食。

    哪怕是最低等的灵米,也蕴含微弱灵气,长期食用可强身健体,改善体质。这对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何知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何知意识初定,对身体的掌控尚不流畅,但求生的本能已刻入灵魂。刚刚经历过濒死的何知无比渴望健康。或许是因为异世之魂的缘故,又或是穿越过程中与这具先天蕴灵之体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契合与变异,何知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

    她不仅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内部细微的变化,诸如药力化开的暖流、食物消化带来的热量、经脉间隐隐的抽痛与修复带来的微痒,更能模糊地通过灵魂触到身体之外,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某种存在。

    当她静下心来(尽管在这颠簸的货车上,静心是一种奢侈)闭目凝神,摒弃周遭的杂音后,她便能“看”到——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更内在的“视野”——无数细微的、闪烁着不同色泽与质感的光点或丝絮,在空气中缓缓飘荡、流动。

    淡青色的,充满生机,如同草木初芽的呼吸。

    水蓝色的,温润澄澈,仿佛山间流淌的清泉。

    还有更多驳杂的、暗淡的、或躁动不安的斑点夹杂其间。

    灵气。

    她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从护卫们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以及这身体本能传来的亲近感中,她确认了这一点。

    更令她心跳加速的是,她发现自己似乎能引导它们,尤其当她专注于身体某个依旧疼痛或虚弱的部位,心中强烈地期盼着“快些好起来”时,那些淡青色、水蓝色的光点,便会比别处更活跃地朝着她汇聚而来,如同受到无形漩涡的牵引,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皮肤,融入她的气血,带来一阵阵微弱的、却切实存在的清凉与滋养感。

    这过程极其缓慢,吸收的量也微乎其微,远不如那“蕴元散”和灵米带来的效果明显。但它胜在持续不断,且效率也随着她身体的恢复和意识的专注而逐渐增强。

    这让何知在无边黑暗中,终于抓住了一丝真实的、属于她自己的力量所带来的安全感。

    她大部分时间安静地躺着,或勉强坐着闭目假寐,实则全神贯注地倾听。

    因她“病重”,司云为防万一,将她单独安置在一辆运送杂货、相对僻静的马车上。负责看守这辆车的护卫们并未将这个看起来随时可能断气的小丫头放在眼里。他们轮班值守,闲谈时毫无顾忌,从商队行程、各地见闻,到修仙界的奇谈轶事、势力纠葛,种种信息碎片,便这样毫无遮挡地传入了何知的耳中。

    她耐心将这些零散片面的话语一点一点在脑中拼凑、筛选、整合,逐渐勾勒出这个陌生世界残酷的冰山一角:

    此世的修仙界并无正派邪修之分,亦无拯救苍生之愿。即便是名声尚可的“名门正派”,本质也是门阀林立的利益集团,讲究的是传承、资源与势力范围。恩泽天下不过是偶尔施舍与百姓以维持稳定的手段,真正的核心只是自身道统的延续与壮大。

    统治这个混乱格局的,是一个名为寰宇枢府的联盟。它绝非摆设,而是真正拥有制定规则、裁决争端、分配重大资源及权力的最高决策机构。盟内长老席位由各大顶尖世家与门派的首脑把持。其中,实力最强、底蕴最深的三宗宗主,拥有至关重要的一票否决权,格局宛如她前世所知某种国际组织的常任理事国制度,冰冷而高效。

    而侍卫们在提起某些名声不佳的行事诡谲、手段狠辣的宗门时,语气中也并无对于邪魔歪道的鄙夷,更多是忌惮与莫要招惹的告诫。可见在这里,谁拳头大谁有理,正邪之分极其模糊。真正的上位者,看待世间万物,无论是凡人、低阶修士,还是灵兽、资源,都带着一种近乎天道般的冷漠与实用主义,“刍狗”之喻,并非虚言。

    所有信息最终都指向一条铁律——实力即是一切。高阶修士对低阶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世家大族掌控着凡人难以想象的资源与命运。平民在修士眼中与蝼蚁杂草无异,是提供基础劳役、生育潜在灵根者的耗材。仙仆制度,不过是这金字塔最底端、最赤裸的体现之一。

    这些认知,冰冷而沉重,却也为何知扫去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身处的是一个比想象中更现实、更残酷的角斗场。

    根据她最近从护卫闲聊中拼凑出的信息,商队距离商行的分站已经不远了。那里,便是对所有新购仙仆进行统一处理的地方:强行启灵,确定灵根属性与粗略资质。

    然后,被筛选出的、具备价值的孩童,才会被集中送往商行总部,接受更系统化的训练。

    终点将至,第一道真正的鬼门关,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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