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欲身穿了件鹅黄色长袖连衣裙,外套了件深色风衣,她想这身穿搭应该是很贴合小孩子眼中知性大姐姐的形象。
奈何她站在墨画一般的街角,迎上旁人诧异的眼神,衣领上夹着的小狐狸胸针在日下放射的点点光芒好像都在提醒她,自己与这世间芸芸的不同。
另类的像一幅千金难换的艺术大作上被哪家小屁孩画上的火柴人一样。
李欲像个劫盗般逃窜到某家衣行,“老板,拿这件!”
胡乱摸了件青绿色襦裙,下意识从口袋里掏出三四张纸币。
店行老板看着塞在她手里的陌生红色纸张,抓小鸭子一样将李欲拉回来。
李欲有些难堪地挠头,她忘了自己身处在不知道哪个古代王朝,人民币用不了。
与店长相顾无言,“今个我出门急,忘带银钱了,您觉得这样怎么样...”
李欲将自己想要用拉客的方式抵衣裳钱的想法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遍,看着老板点头的回应,李欲难抑沾沾自喜。
幼儿园老师也很聪明的好吧!
李欲站在店铺前,全然没有先前的窘迫,她与那老板同模样,观望着车水马龙的大姜黎民,突然间,李欲伸手抓住身旁人的手腕,音量刻意提高“天呀!姐姐这衣裳这般..华美,都出自你手!你就是我见过天底下最心善的女子,我穿着它,心里都徒增了股自信,这衣裳简直美得不可方物!”矫揉造作之际还不忘暗自感叹句美女姐姐手腕都这样细嫩,好色如她。
新颖的推销手段自然引人侧目,但李欲可不甘止步于此。
她去到一块空旷地,在嘈杂声中跳起了与衣着不符的现代舞。
李欲生得漂亮,一米六的个子,衣裳量身定制般与身形贴合,一切都和谐得恰到好处,只是动作实在突兀得惹人驻足围观。
人群远处传来阵马匹嘶叫声,以及铁蹄砸撞地面发出的“噌噌”声。
骑上那人低声呵马,马匹停在了人群不近不远处,而后是壮阔的皇家士卒。
陈野视线粘在某人身上一样越过茫茫人潮,注视着那抹青,嘴角没发觉的扬起小小的弧度。
“陛下若是喜欢,改明儿臣派人将这女子送入宫去。”
先帝崩殂,太子陈野继位,勤政,开明,宽厚,爱民,将大姜推向盛世顶端。
为帝五载,后宫却无莺无燕,膝下无一子嗣,叫哪个官臣看了不急心。
那话人看向侧前方的帝王,由衷地谏言,又怕和前些次一样换来句“朕自有定夺,不必操劳诸臣。”
陈野轻点头,转而拉着缰绳让那马转个方向,回了皇宫,还不忘朝古灵精怪的少女递去目光。
那官员见皇上这般反应,暗自感叹这榆木疙瘩终是开了新芽,办事效率了然。
身为一国之君,言出即律定事成。
这日,陈野下了早朝,侍从告知,那日街头遇着的女子已经被安置在了月昙宫。
“朕心疲体乏,你若是再这般鸟雀似的叽叽喳喳,便随着皇兄往逢山去吧。”
逢山,地广人稀,穷山恶水,没点功夫在身上只怕迈出一步便要被劫的分文不剩。
那人没再吱声,他知道陈王在吓他,却也老实闭嘴。
“去给朕拿些糕点来。”
他禁欲其身,甚至连少年时的初事都未曾找过婢女教授,二十五载未曾沾染过情欲,异国派来和亲的公主也被一并拒绝,实在不知道怎样和女子交往。
陈野抬脚离开,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朕去歇息,你过会让人送去月昙宫。”
侍从应和,一脸了然恭送圣上。
月昙宫内……
李欲属实没想到,自己昨天还在担心住所的问题,第二日便被一道圣命传进宫,逮她那人口头许诺的财宝,玉器,如今一一陈列在她眼前,她意识到这是开通了主线剧情——日中午时,陈野收整了衣着,换了件看起来平易的青色长裳,同那时初见时她身上的相仿,李欲坐在桌旁,见来人不由得身子绷得紧些,眼神不安地胡乱瞟着,似打量地看着来人,一副不知所措,直至与某人视线相撞,便认命般粘连上,挪不开眼。
“裕妃哭了?”
陈野抬脚进屋,居高临下看见的是她那双透红的眼,实在我见犹怜,惹人心生歹念——莫名地身处异世,莫名地受制深宫,乐天派的李欲也抵不住内心的委屈。
李欲被他看得出神,一边沉溺当朝圣主令人觊觎的男色之中,又暗自感叹大姜是何等的开明——不止是他一届九五至尊身着素衣,她那日在街上见的黎民百姓身上穿的红红绿绿,一派齐乐和谐场象,无不佐证了眼前人的圣明。
思绪飘飞远方,被陈野手上动作带回来——这人拇指抚着她的眼周,平日握笔执剑的手自然和姑娘家芊芊玉手差得远,惹得她脸上犯痒,她轻轻摇头,不动声色地将距离拉远。
这姑娘心意这般明显,做王的怎么看不出,可他却也不恼,拉过椅子坐下,一副要和她促膝长谈的样子。
“朕让人送的小食,尝了吗?”
李欲点头。
“裕妃觉得如何?甜吗?”
李欲点头。
陈野看着她木讷一般不做声,不成是要撵他走?他笑,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笑眼前人自觉毫无破绽的朝他投去视线,他不再向裕妃讨话,反而直白的看着她。
李欲对上他炽热的目光,好似被他的爱思灼伤。
“你...皇上要尝尝吗?”
“你喂朕,朕就勉为其难尝尝。”他只手倚在桌上,笑得狡黠。
圣命不可违。
她拿起小小一块甜糕递到他嘴边,两人之间随着动作无限亲密,好像有股檀香在彼此间徘徊游荡,终于那香将糕点含住吃下,无意间蹭过她的手指,檀木化为星火,在她指间留下须臾的火热,李□□燎一样退回原处。
那檀木开口,“这小食味甜气香,朕很喜欢,裕妃说...”
李欲看向他。
“朕该不该大赏御膳房的人?”
李欲无语,给打工人发福利也要问问她,她点头:“圣上待他们好些,饭菜才更加可口,说到底是对皇上有益。”
“裕妃与朕不谋而合。”他这话里多少沾上了阿谀味道。
李欲脸上露出迎和的笑,叫圣上见了也无言。
“罢了,朕不逗你,晚些朕再来看你。”没等李欲,宫女一等应话,他便走了,倒是让旁人看出了点无错。
侍从跟着皇上回宣政殿,见圣上这一道上反反复复抚着自己胸口,一副情难自抑。
“皇上可是动情了?”
“前日皇兄传话,逢山好似缺人手,高公公可是有想法?”
——
李欲无处去,一整日与宫女小丛聊些没深度的,给她编自己进宫前当教书先生的风光。
月上梢头,领导下了加班的通知,李欲百无聊赖地等着,只一会儿,便趴倒在桌子上眯上了眼。
陈野踏入寝房,便见——
白日封的娘娘,如今歪斜着身子睡着,他无言失笑,手里的小食显得多余,被他搁在了桌上。
他欲将遗梦人抱去床榻上,却想起了什么,往床褥里伸手摸了摸,找到了嬷嬷垫的小帕,正思索着该如何是好——大姜王朝君主陈野的妃嫔,初夜不得圣上欢喜,不知道她以后要被侍从刁难到何等地步。
他正想着,那腰间的佩剑在月下熠熠生辉,他将剑刃从鞘中拔出,无丝毫疑虑地将左手握在那泛光的刃上,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陌生得他有一二三旬没闻过。
血滴在布帕上,浸染着洁净的白,他像刚意识到疼一样松了手,将帕子重新铺进床褥里。
他站立着,身形在月光下,似棵绿松,满眼苦恼、幽怨地看着他的裕妃,做王哪有他这般窝囊的,怒意在胸腔燃烧,凝结在他紧锁的眉头,将罪魁祸首抱起放到榻上。
陈野起身便走,却在迈出门槛,投身月色之际停步转身又回到床边——
那睡人面对他侧卧着,昔日高堂之上的君王,此时在一介凡女面前屈身蹲下,姑娘睡相清晰如画,让他想起了话本里的那故人。
本能地贴上她的嘴唇,又有意吃咬着她,嘴下没个轻重,眉头倒是一寸寸舒展开。
他这副偷摸作态实在像他少时养在宫中的猫。
李欲似是疼了,皱起眉头,睡眼惺忪,好像要醒,又被这始作俑者安抚着睡去。
“这是欠朕的。”
——
往后数日,每每陈野踏入闺寝,便见着李欲或倚着床栏,或斜靠桌面,总一副睡样,他人来了却也不离开,就这么陪着她。
他从初三陪到十五,从缺月等到满月,终于在一日夜里积压的怨念爆发——
子时,他正坐在龙椅上看奏折,簿上文辞繁杂枯燥,让人看得出神,他回想自己前些日子的作为,心里徒增羞赧。
“召裕妃。”
公公去到月昙宫时,李欲又险些跌入梦乡——让她一个幼儿园小朋友作息的人转班996,社畜李欲做不到……
人是公公唤醒的,衣装是小从收拾的,李欲踩着月光往宣政殿去,见天上月正圆,她来这没有半月也有十天了却没什么离开的念想。
殿内,她见到了脸色比夜还黑的圣上,陈野将碍眼的奏折放置一边,脸上挂着讥笑。
隔着整个宣政殿看她,唯有他二人。
“裕妃,心里可还有朕?”他笑着问她,朝她勾勾手指。
笑让李欲不寒而栗,走近的步子都大了不少。
“裕妃的月昙宫宫内的月亮甚美,”他握着李欲的盈盈细腰,将人放在自己膝上,“裕妃的睡相也甚美。”
李欲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主动攀上他的肩头。
“皇上不要生气,我给皇上讲故事听——”这几日的相处下来,李欲愈发地恣意,肩上的手转向那人眉梢,妄图手动将皱眉舒展。
“朕听了,再考虑。”他将李欲抱得更紧,将下颚搁在她肩头,茉莉香袭鼻,没来由让他心情不错。
李欲给他讲了灰姑娘辛德瑞拉舞会邂逅王子的故事,自认为抱对了大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夜半,逃走......
陈野脸色黑得像墨。
“裕妃把那话本丢了吧。”他说话,吞吐的气息像热浪喷洒在李欲后背,引起一片燥热,惹得她开始挣扎,试图摆脱身下人的桎梏,却不想惹火烧身。
她感到肩上一轻,下一秒便沦陷于圣上的欲海,风起云涌。
李欲往后躲,这人便往前追,李欲被逼的没法子,伸手捶他。
半晌他终于舍得松开她,唇齿分离时,银线随着动作拉长而后消失,她见陈野薄唇殷红,足够她想想自己又是什么样子,好不□□。
“躲什么?裕妃是大姜的女子,那便是朕的。”话说着,又向她唇上落下轻轻一啄。
“皇上,李欲可不是谁的玉佩,香囊,李欲是李欲的,皇上是皇上的。”
“朕是阿欲的。”他抱的更紧,听着不知谁的心跳,他终是明白了那日子为何变得如此武断踌躇,一副小人做派。
当爱还不是爱时,就已经难以自抑了。
“朕一统八荒,这天下都是朕的,裕妃想的念的,朕统统都能实现,只要......”
她是他的毒瘾,又不单单如此。
“只要你不离开朕。”
李欲被他搂着喘不过气,探着头,在他身上换了个朝向,女孩脊背紧贴帝王胸膛,好不亲近。
陈野将她虚拢在怀里,轻嗅着她身上的茉莉香。
“阿欲想要什么?”
他再次用这称呼换她,让她觉得彼此之间愈发亲近,握着他抚在自己腰腹的手,她开口,声音柔和却里外透着坚定——
“皇上,让女子从政吧,天下女子被这世俗束缚着都黯淡了。”他了然点头,不再说什么。
事实她并不期待自己这番轻飘飘的话就能轻而易举完成万万女子所为之拼命争取、期许的变革,只是说出来舒心不少。
次日,她从皇帝寝殿出来,见枕边空空,便收整一番去了正殿,她想陈野应该还没下班......
身边没跟着小丛,裕妃的步调不自觉拘谨了些,只是见了一行人带了什么物件,上前询问了一番——
是备来嘉奖民间有才实有能力的女子的。
她明白了帝王的心意,脚步都变的雀跃,恰好碰上下朝,她快步跑向陈野,扑进他怀里。
李欲声音沉闷给他道谢,陈野将人从自己身上拨出来,只担心她眼角挂了泪,伸手拿指腹给她刮去。
“这是开心的泪。”
——
“那阿欲心中所想实现了吗?”二人漫步在御花园,看着池中游鱼,水面上飘着几片枯叶,似浮舟,时至深秋,四处一片萧条,平素繁盛的游园也不例外。
李欲在陈野面前站定,脚下踩着片枯叶,发出脆响。
陈王俯身看着,看着这女子与这萧条的不入,看着那双含情眼中的自己。
“皇上,想做个教书先生......想让人人都有机会浸在那墨中,书中。”
他了然点头,没再说什么。
秋风拂面,将李欲的秀发吹向一边,陈野伸手将墨发抚过裕妃耳后,不曾想——
被他触碰过的面颊愈发通透,甚至可以透过裕妃看过她身后的池水,这无不刺痛着王的眼,王的心,即便览阅世事如他这般广博,也难抑脸上的惊愕,只是那神色如水中泡影转瞬即逝,并未惊动李欲。
——
握了书卷后李欲整日思索着如何如何授业,他这皇上当的愈加焦心,正如这日。
一介天子如同莽贼将身形匿在门枢旁,自然引去学堂一众目光,李欲了然这直白的眼神分去了谁身上,只是目光从未在书本之外的地方停驻,动身将学堂的门闭紧。
夜半月昙宫中——
“裕妃今日这番作为,莫不是厌朕了,想着弃朕了?”
情至深处,他这般问话到底是不解风情,还是幽怨积深。
李欲恍惚中听见自己“皇上今日寻我…碍着我教书了。”
帝王分出心思问她“书重要还是朕重要?”
他要她的爱。
答案不合王意,陈野无言,伸手扶着她脸,看着她情迷意乱的眼,“朕重要。”语气里杂糅着诱哄和祈愿。
可此时他又觉得她的答复不那么重要了——他的裕妃又显出了那日园中的状况,他透过李欲能看见榻上的枕头。
“别离开朕。”
他将她搂得紧,情爱越过欲海驶于二人心间。
李欲读懂了他的眼神,明白了他这几日何故日日不离她,明白了他为何这样固执着她一个态度——
前日她在学堂中便意识到异样:眼前不再是桃木学堂内室,不再是身着素衣的莘莘学子,取而代之的是纯真可爱的小朋友,充满童真的幼儿园班级,可眼前景霎时间又恢复原状。
她身处在两代人的淡漠中,相隔三万万天,好似被光景抛弃的某个命定人。
李欲辞去了堂中先生的活,让管事的另寻了位夫子,尽管她有多少舍不得。
书墨的确不及某人重要。
对于李欲来日的离开二人心知肚明,却彼此从不谈及此事,无疑是不愿面对分离。
十月,姜国的天空就像被泼了墨一样,转入了初冬。
李欲坐在院落中看着异国的初雪,心之所想不言而喻,满心忧思直现面上。
她近些日看见那样错乱的场景更加频繁了。
她想她要离开了。
陈王踩着雪走向院中,在地上留下道道足印,犹如一朵朵梅花盛开在雪地之上。
他将置于屋内的狐裳披在李欲肩上,“天寒,怎么没让人备个手炉?”
尽管两人被愁与忧牵系,但情丝仍足以将二人紧紧缠着,如藤蔓般交织在一起。
李欲近日心绪不宁,显明地缺了不少的活泼,陈野与她坐在屋内榻上,像初见那般找话闲谈。
他说他在街上见她时,他说他夜里来找她时,他说他见她在学堂绘声绘色时,他说她与他年少时看的画本上的女子的相像,他说……
陈野眼神空洞,愣了不止半晌。
方才还应着话的裕妃,此时不知陷入哪口时空深井中。
他出神地走向屋外,立在院落中好似一只野鹤,格外突兀。
榻上残存着二人的余温,须臾便被灌堂风带走。
像方才的李欲那般望着这院中茫茫——雪遮了地面,天阴沉的看不清时候,他握了握左手,抓在手心的不过冰雪片片。
陈野目光聚焦在约莫一月前手心握剑留下的疤。
有雪花落下,留下道水痕,杂着泪浸润了手心。
那日,他撑着伞走了二十七遍同一条路,从宣政殿到月昙宫,十百步路,他来来回回走了二十七回。
陈野心中想她念她,眼睫上沾了雪,月下泛着光,像冰蝶在他眼前起舞,他不觉冷一样将那条路又走上一遍,二十八回,二十八日。
他二人相伴二十八日,陈野唯恐待她不好,处处留心,他想她若真是像臣子说的那般,是异国的奸细,他想她若真是开口跟他要他这条天命,恐怕他到时真一句给她便是。
可她全然不似他人那般口述,纯洁得让人怜惜,有事求他的模样,做了稀奇古怪的东西要他一句夸赞的模样……
陈野心下生出自己病了的念想,兴许只是天怜他,让他去那话本里体验一番,从头到尾不过是他的幻梦。
——
李欲看着全身镜中的自己,若不是身上的衣着,谁会想到她经历了这样的古怪事。
回来时她躺在床上,窗外墨色一片,雪飘在空中,让人看了像幻镜。
她自感情绪并未波动,可淌着的泪侵蚀了枕头,连带眼睛也酸涩得很。
她辞去了幼儿园的工作,转向了网文写手。
在姜朝她很喜欢教书先生的职位,可她并不甘心被幼儿园老师的工作束住脚,他们笑她,笑她在高中老师聘用中落选。
可那人说,裕妃想做便做。
她叹声气,给面前的读者带来的书本上签了字,递上最真挚的笑容与感谢。
李欲把那些与帝王相伴的时日写进书里,没成想广受喜爱。
大家都为两人的凄美爱情感到惋惜,何况她自己…
“我很喜欢这本书。”一道熟悉不过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她抬头——
一样的凤眼薄唇,一样的狡黠模样。
陈野对上李欲诧异的眼神,轻笑:
“看来有人要改个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