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混着风雨砸在脸上,李欲撑伞走在坏天气里,似一叶浮萍被风裹挟着。
极端的冷天让人分不清时候,只有细嫩手腕上的电子表告诉了李欲时间,十一点二十分。
政治课,李欲在脑子里想。
周六,按照惯例一中只会在周日下午给学生十七个小时的假期。
可她今天实在难受得撑不住,她想人不应该对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执着,所以她向老师请了假,返校时间是十二月十六号,下周二,但班主任念她家里情况特殊只说让她好好休息,别有压力,便签字放人了。
李欲出生时没见过爸爸,后来的十七年也是,妈妈告诉她爸爸生病去世了,可是在外婆和妈妈的争执里她听见过不一样的说辞。
外婆很不喜欢她,因为她是个女孩。
因为她是女孩,所以在表哥对她恶语相向甚至施与暴力时,院里的人多是装作看不见。
因为她是女孩,所以外婆整日教唆妈妈放弃她这个拖油瓶开始新的生活。
长期缺乏父爱的成长,严重的男权社会的环境让她对异性缺乏信任,甚至产生恐惧。
她只是没有爸爸,却像个孤儿一般地活,靠着街坊邻里的救济考上了一中,市重点高中。
她拼尽全力为的只是逃离。
正午,天气这般的恶劣,她以为街道会像她从校门出来那时一样,静,静到听得见霰雪砸在伞面上的声响。
走过文具店,远远的,她便听见了欢闹声,是群和她年龄相仿的,男生。
李欲握伞的手紧了紧,将脸埋进红围巾里。
她请假时量的体温,37度还高,吹了冷风,脸色看上去更加憔悴。
李欲迈着步子朝前方走,直到网吧闪烁的霓灯越过视线,她以为安全时。
“野哥,一中的。”
她路过时努力让自己目视前方,身后传来对话声,她并不知道发语人。
“别乱看。”一道清晰的男音夹着雨雪打在李欲耳畔。
陈野站在暗处看着女孩走近又走远,直到那道消瘦又直挺的背影在眼前慢慢缩小直至模糊不清。
谁知道她只是坐在了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像避雨像等车。
陈野好整以暇地看着站牌下歇着的女孩。
“这好学生脑子都这么呆啊,这鬼天气公交车能来?”许阳站在离他不远不近处大喇喇地叫嚷了句。
陈野将竖在自己脚边的黑伞拿起,抬脚往风雪天里走。
“许阳,你带着他们,别干坏事!”他从口袋里摸了张卡扔向了屋檐下的少年。
今天是他们来庆祝自己的游戏战队LCY拿下了市电竞联赛的冠军,其中最功不可没的自然队内打野——陈野。
但他对这种庆祝活动并不怎么在意。
风太大了,将陈野收整好的行装吹散,头发甚至睫毛像活起来的鬼怪,胡乱的飘,混着雨,冰,雪,砸得他脸生疼。
他撑着黑伞,在一人面前蹲下,高度上达到平衡。
李欲感受到眼前出现了片黑,可那人不动也不走,像只伺机的狼,未知的恐惧让她不敢妄动,但颤动的眼睫将她出卖了彻底。
陈野看着女孩怀里横着的雨伞,连休息都带着戒备的气势。
“你别害怕。”他出语温润柔和,像漫天白雪中难得一见的嫩叶,一缕春风。
李欲睁开眼睛,入眼是对含情的眸子,那人眼瞳显深棕色,眉眼间流露着和刚才声音一样的温和,一时间她看得入了神。
她想,如果眼睛会说话,那这人一定会是一个名声大噪的演说家。
陈野乘着女孩直白的目光,忍不住笑。
她感觉风好像停了,不然自己的脸不会这么迅速回暖甚至发烫,她伸手摸了摸额头,还挺热的。
她从学校出来,身上只穿了件冬季的校服,一件宽大的蓝色冲锋衣,寒风管不住地往身体里侵袭,她好像烂在冰雪里的一枝梅,本就沾了病的身子在寒风吞噬下更加脆弱面上是诡异的粉和白。
陈野徒手在长凳上扫出片干净地儿,就这么坐在了她身边,伞被他扔在了脚边。
“在等公交车吗?”他语气里的疑问与肯定参半。
李欲没说话,只点点头,顺势将头向围巾更深处埋了进去。
她知道这是个很不明智的选择,但她只能妥协一样下这场没有胜算的赌。
陈野没再搭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手指略僵硬的在屏幕上戳点着,半晌,李欲又听到那道声音。
“这种天气,车不会来的。”
他看着女孩眼神暗了下去,嘴角扬起,“我有办法。”
“什么?”李欲看向他,见他笑得恣意,这样的笑她在同班男生和表哥脸上见过一样的,但又好像不一样。
她不明白这个仅此一面的陌生男生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自己身上,毕竟性本恶才是社会第一法则。
李欲陷在他的笑里,不解堆满在眉间。
“不想说话就闭上眼睛听雨声吧,总会有好消息的。”
李欲在心里感叹着这人的情商,点点头,照他说的,闭上了眼睛。
她相信的,她一直都相信,“否泰,反其类也。”
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她在漆黑里回顾着数学公式,感觉到旁边的动静,徐徐睁眼。
“你该回家了。”
她果真没等来回家的那班公交车,但——
男生撑伞站在雨中,李欲坐着,入眼是一双沾了泥的白鞋。
抬眼,看见了不远处停着的黑车,在雨里发着光,好似给了她不尽希望,又好像要将她吞灭殆尽,脑海里登时闪过无数拐卖妇女儿童的影片和新闻,她被自己这样幽暗邪恶的想法吓着。
她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欲抬起头,目光上移,意料之中与某人视线相撞,那双沉默的丹凤眼说着最真挚的话。
李欲,相信他吧。
鬼使神差般,李欲朝他伸了手。
他们一同游荡在雨中,像浮木找到了归宿,像北雁飞回了穴巢。
真奇怪,李欲明明有伞。
“你呢,就坐这车走,我那边有账单等着我结,你放心,我不是什么黑心医生,我不贪图你的器官。”
李欲被他的黑色笑话吓了一跳,兔子受惊一样看了他一眼。
他是不贪图她的器官,他贪图她整个人。
陈野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向这样一个陌生女孩施予援手,她很漂亮吗?
他看着伞下的小同伴——低垂着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鞋尖,睫毛上沾了水汽,脸颊红红的,整个人像具脆弱的瓷器,肤色那样白,唇那样红,只是因为发烧嘴巴发干,看着多少有点可怜。
她应该需要润唇膏,小苍兰味的。
陈野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地幻想了繁繁,而女孩身体乳的小苍兰香不合时宜地萦绕在鼻间,像某种权威,让他不得不向她屈服,他成了她的被统治阶级。
他撑着伞,和她一起走在雨中,听着雨打伞面的噼啪声响,他把她送向那束光。
李欲停在车门前,恐惧剧增,好像方才对这人的信任被雨水冲净,不知飘向了哪片洋流。
陈野将后座车门打开,执伞站在她与光之间,示意李欲往后座去。
他是雾霾天阳光得以照射地面的云层缝隙,温暖着她这片贫瘠的四方天地。
“你要是不放心,把这些带着,他们作证,我不是坏人。”陈野看出了她的顾虑。
从口袋里拿出了——
比赛时住酒店用的身份证,登录着他游戏账号的手机,一股脑塞给了她。
李欲又听到了那双丹凤眼说话,真挚的,坚定的。
李欲,相信他吧。
她坐进了后座,怀里一把伞,一部手机,和他的证件,陈野冲她弯弯嘴角,替她合上了车门。
她心里松了些,好像有什么落了地,她看了看腕表。
真奇怪,他们明明只认识了二十七分钟。
她听到陈野拍拍车窗,司机识时务地降下车窗。
“我要怎么还给你?”她说手机和身份证。
“凭缘分吧...”他看着她,仍旧笑得狡黠,一度让李欲怀疑证件的所属人是不是他。
“小同学,下次见。”
——
“小鱼,怎么这个点回来了?”临近正午,李欲在楼道撞见了梁奶奶。
她儿子在国外,几次要把她接去身边生活,可这老太太不愿意,说在这更自由,她的孩子没说什么,只是将她对面的屋子买下,回来时歇脚,可她这么一等二等,那屋子落了一层又一层尘也没等到该来的人,她一气之下,将这屋子挂了出租。
梁奶奶是高知识分子,退休金足够她一个人生活,所以她将那房子以一百一月的价格租给了李欲。
她很喜欢李欲,小姑娘文文静静的,从没给她带来什么麻烦,闲了还会给她念报纸,陪她跳舞。
李欲今年高二,时间比命还贵,却还会挤出时间陪她这个老太婆,她待人真诚,很招邻里的婆婆喜欢。
“梁奶奶,有点不舒服请假了。”李欲将钥匙插进锁孔,面向上楼梯的梁奶奶,喊人,回话。
梁奶奶嘱咐她吃饭吃药,好好休息,还给她送去了一笼热腾腾的烧卖。
真奇怪,她们明明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
李欲吃了药,躺在床上脑子里天马行空,看着床边桌上放着的手机和证件。
那手机在她怀里时,不小心被她摁亮了屏幕,“日行一善”的锁屏让她很悲观地想,自己只是短暂地享受了阳光,她还是那片寸草不生的荒芜。
证件上那男生留着寸头,丹凤眼,一脸的不苟言笑,好像就是最近拍的,他头发长得真快,她想。
李欲躺在床上,让侧卧着的身体正过来,看着天花板,他如果还是寸头那样子,可能自己压根不敢回他的话了吧。
李欲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太阳初升,在校时习惯用月亮判断时间,这会儿要七点了吧。
她昨天晚上没有吃晚饭,早上又醒得晚。
洗漱之后抓了一把零钱出门买早饭,关门时她犹豫着又回了卧室——她把手机和身份证也连同揣进口袋里,她不太明白他的凭缘分是什么意思,但起码他张口要时,她得有。
她在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牛奶,她把钱交给售货员,道谢之后,迈着步子往家走。
回去要穿过一条马路,李欲等红灯时,感受到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她刚拿出来,对方好像没什么耐心一样,她和“日行一善”面面相觑。
李欲抬头看了眼指示灯,三十七秒,她解锁手机,给刚才来电的号码发了条短信——
“我不是机主,有事留言或者短信吧,见到他我会转达。”
昨天下了很恶劣的雨雪,七八点的天,空气中还弥散着潮湿的气,风吹过来,李欲的手凉得有点僵,短信发送后,绿灯已经出现了七八秒。
李欲过了马路,刷卡进了小区。
“小同学,明天有缘分吗?”李欲刚扫过短信的内容,又一个电话拨了进来,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她接了电话,正犹豫着怎么解释刚才错过他的电话,又怎么回答他的发问。
耳边已经响起那道温润又恣意的声音,伴着风一同席卷着她。
“你们一中的学生上学还敢带手机啊?”李欲扭动钥匙进了屋。
“我今天没去学校。”她听到他好像在笑。
“生病了?”声音沾了股调戏味儿,但又关心的恰好,不会让李欲觉得被冒犯。
她应了一声,关了门往里屋走。
“出门了吗?”他还问,李欲应了声,像报复一样向他抛出问句。
“你吃饭了吗?”
出口又后悔,她觉得好奇怪,好像在关心他一样,好像他们很亲近一样。
“还没呢,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她听到对方传来的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没什么好说,“哦”了一声,又觉得不太礼貌。
“那我们明天见面吧,下午我有时间。”她觉得这是一个结束对话的不错的句号。
明天见,日行一善同学。
——
周一,李欲打算去趟家附近的书店,这两天呆在家里把剩下的一套数学竞赛卷做完,她实在闲的没事,想着淘几本资料回来练手。
周四学校组织一场数学考试,排名作为学校挑选竞赛人选的依据,只要在竞赛中拿到不错的成绩,就有望保送到A大,她们班竞赛预备生除了自己,剩下三人,班长,同桌,和一个没怎么说过话的女生。
李欲不太清楚泡在学校的竞赛对手在怎样为这次的机遇做准备,但她是一定不能松懈的。
天气回暖,她穿了件厚外套出了门。
同样的马路,同样的红灯二十七秒。
这次她口袋的手机没有震动,只有过路的陌生人的叽喳——
“野哥当时直接平A给对面ADgank了,帅死我了。”她听出来了,是雨天认出她学校的那个男生。
绿灯。
她走到对面,手机却震动了,一连三声,在她口袋里嗡嗡的。
“走路抬头。”
“地上可没金子啊,小鸵鸟。”
“下午见。”
她抬头看着对面,绿灯转红,她也没张望到那双一如含笑的丹凤眼。
他倒挺有原则,说是下午就是下午。
——
他约她在一家书店的读书角碰面。
李欲见他来时,口罩,墨镜,鸭舌帽,顶了一身小偷一样的行头。
得亏了是她来的早,不然她恐怕找不到这个人。
到底有多夸张,他还没坐下,便将黑帽子压在了她头上,振振有词道怕人偷拍。
没办法,他们的LCY在联赛里作为一只新人战队,干掉了电竞常青队不说,还夺得联赛头筹,他现在确实挺惹眼的。
但李欲不懂游戏,也不关注这些,班里的男孩子偶尔会聊些,但她也并没有往耳朵里去。
此时只觉得眼前这位帅哥实在有点过分的帅而自知了。
她把手机,证件放到桌面上推给他,很郑重地和他道谢。
“你下午有空。”对方冷不丁冒出句问句,语气里塞了不少笃定。
她昨天告诉过他。
李欲收回惊讶的表情,点点头问他怎么了。
“我不喜欢口头感谢,你陪我出去玩吧。”
李欲听到自己说好,直到被他带到网吧包厢,她才意识到自己要陪这个认识不到一周的男生打不知道多少的网络游戏。
界面花哨得她看不懂,眼睛便自觉聚焦在人身上——
男生很专注地坐着,手上动作激烈,键盘都噼啪的响,他来时穿着的羽绒服被搭在转椅上,整个人很“霸道”地坐着,但至少不抖腿。
还算老实。
李欲想到这,便见椅上的人侧头看着她,“帅不帅?”
语气恣肆又张扬。
李欲看向屏幕——胜方MVP
又看了看他,只觉得眼熟,毫不吝啬的冲他鼓掌。
“陈野?你是冠军?”班里有人趁自习课看过联赛的直播,她听过不少遍这个名字,她早该认出他的,在坏天气的避风伞下,在信任剧增的证件上。
“我们是冠军。”游戏打完了,他只说了一句话,却用了一分钟,剩下的五十七秒都在看她——
“所以,你之前不认得我?”
李欲点点头,紧了紧步子跟上他,陈野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大,李欲赶得有点心累。
她和他说过了自己可以回去,他偏执着地要送她。
“我还以为我挺出名的呢。”李欲听着这话杂了不少怨怼吧。
“…你以后会更有名的。”他们站在一起等绿灯亮。
——
“那你认识我了吗?”陈野朝向她,略显低头姿态,脸上挂着笑。
他这一趟出门,脸上总笑盈盈的,明明在家里还是一副被拖债的大爷脾气,见了这丫头之后,好像什么东西消失殆尽,阳光照了进来,他感觉自己开了花,发了嫩芽。
窗外飘着雪,可他的世界一派春光。
他看着李欲呆愣着,连红灯灭了也没什么反应,他又忍不住笑。
她就是他的阳光,是他温热世界的火源。
——
他们和分别隔着一条马路,离开之际,李欲再次向他道谢,陈野看透她的别扭,又忍不住逗她,他把黑帽子戴到李欲头上。
发顶处响起他好听的声音,“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口头感谢。”李欲愣着,不知道他这话的尖端扎向了她哪儿,她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给他看。
而罪魁祸首一副悠哉悠哉的看着她——
“这个不能给你,这是家门钥匙,剩下的你挑吧,都拿走也没关系。”
头绳,一张写了“准考证号吗”的纸条,一张买书优惠券。
她这样子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像个被混混勒索的好学生。
眼前这“混混”挑走了她手心里的头绳——抹茶色,上面还挂了一块懒羊羊的青草蛋糕,他挂在指尖悠悠转了几圈,李欲不自觉又松了口气。
她该庆幸他没有拿走那张“巨额”优惠券,还是该庆幸他看起来很喜欢手里的小物什。
车停在斑马线后,李欲没再分神去天马行空,朝他挥挥手告别。
进小区那一瞬间她再一次朝他挥手,却见他嘴唇微张,不知所言。
躺在沙发上,柔软将她包裹,似乎抚慰着她整天的心烦意乱,不自觉看着躺在茶几上的帽子——她忘了还回去,只觉头大。
周二返校,她回到班级不到五分钟被老师喊去了办公室,灌输一些关于竞赛的事项,倒是班主任看重她,才会这么苦口婆心,李欲心底是很感恩的。
下周四考试,她还有八天时间,能被选上才能去S市参加竞赛。
这场高级会场的入场券,李欲她势必全力以赴。
她的生活在须臾喘息后回归了朝五晚十的高中生作息,她相信命运的列车长还是想灿烂美好的明天,她总归能够离开这片桎梏她的天地。
——
成绩放榜,公告栏处围了不少同学,李欲迎着人群向结果走,见各人面上挂着各样的神色,这也正常,这样的事情向来几家欢喜几家愁。
她挤到布告前,开始从第三列往前看,终于在第一列第七个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两千多人,她名列前茅,确确实是件令人雀跃的事,只是她现在有点担心学校的竞赛名额够不够分给她。
直到同桌上课给她传纸条。
一中争取了七个指标,她幸运也不幸——第八名和她只一分之差,她随时可能被换下来。
李欲那个古灵精怪的同桌拉上她以问问题的名义向班主任旁敲侧击,终于得到了句让人心安的答复——数学组的老师都挺看重李欲。
等待结果的过程最让人煎熬,无疑也是个喘息的时机。
李欲回寝室路上,得了空便开始瞧一瞧学校的,树,草;月色倾注在一草一木上,影子被拉长,七零八落砸到李欲脚上。
风还是很凉,可天上月那样皎洁明亮,让人产生了股逢春的希望。
第二天,李欲收到的第一个好消息——按照校历,今天放假。
只是她昨天回来,今天又走,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第二个好消息,她没有如愿。
老师进班点了参加竞赛的人选——班长和,那个与李欲来往不多的女生。
李欲觉得自己被拉进了雨雪中,受尽风霜凌辱,落了满身狼狈。
真奇怪,明明昨晚她还在寝室里安慰那个女生。
李欲不死心,下了课便去了数学办公室问了究竟。
“咱们学校的科技楼从建校开始,一共翻修了三次,她爸爸给咱们捐了三百万,马上就动工建栋新的。”
话外意不言而喻。
她得给资本让道,毕竟她只是个不知道生父的,被抛弃的孩子。
——
最后一节物理课结束,同学都火急火燎的往寝室涌去,毕竟时间不能浪费在路上。
李欲却不急了,妈妈是不会催她回家的,出租屋里也不会有为她劳碌的身影,与其现在跑出去塞进人潮中,不如做题打发时间,等潮水退去,她也落得个清静。
下午三点二十放学,她四点出了校门,如她所料,街上寥寥几人。
李欲没什么东西收拾,拎着双肩包,心底泛起层层苦楚。
滋味不比吃了橙子酸涩。
李欲走到街拐角,却见对面冒出个熟人,他好像料到她会出现,扬手朝她打招呼,手腕处仍带着那道青色。
绿灯,李欲没再像从前见他那样犹豫,羞赧,她几乎飞奔向他,扎进他怀抱里,委屈涌上心口,化作眼泪肆意宣泄着难过,浸湿了他里面的卫衣。
陈野眼底闪过错愕,又像晴空万里的浮云消失殆尽,双手将她拢进怀里,轻拍着女孩的薄肩以示安慰。
她声音不大,只是细微的抽噎,却尖如麦芒刺痛着他的心,好像什么有力的从他心里抽离出什么,陈野呼吸没来由的沉重了。
“对不起。”她哭够了,把他松开,头低着只盯着地面,向他道歉。
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突然间情绪断了线,认栽一样拿他当出口,理智回归,她对他又多了点难言的情绪。
他身上有让人依偎的,家的味道。
陈野收了往常的调腔,“难过的人不用道歉。”声音温和,面上也挂着笑,像第一个风雪天那样,让人不由得产生信赖。
大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拎起被她落在地上的包,错个位置把她挤到马路里侧。
“带你去吃饭,哭包。”
——
陈野带她去了家面馆。
服务生给他们点单,陈野心思全聚焦在他的小同学饮食喜好上,没注意那个熟络的服务生换了人——
腿长肤白,身材好。
陈野问她吃什么,她看了看菜单选了鲜汤的,便掏出张试卷,一副没打算聊天的样子。
“和她一样。”
服务生离开前,在他手边放了张纸巾,上面写了串数字,十一位。
女人冲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一脸的春色,笑得痴人又妩媚。
李欲自觉尴尬,眼睛盯着从包里拿出的试卷,可怎么也看不下去。
陈野把桌上的纸巾扔进了垃圾桶头也没抬,给陈序发信息,“不好意思,家里管的比较严,不让玩电子设备。”
美女自觉没趣,转身去了后厨。
“你吃醋吗?”
李欲被他问得一愣,他在说什么?
“这家的醋挺酸的,你放的时候注意着点。”
她听到自己松了口气,却没看到他翘起的嘴角,只觉得自己脑子哭傻了。
——
陈野眼前的碗里只剩下汤,小姑娘碗里还有半碗面,他离开一会儿去付钱,回来时碗上搭着筷子。
“吃饱了吗?”
碗里跟他离开时相比没什么差别。
李欲点点头,“我把饭钱转给你。”
她欠他实在太多。
陈野接过她递来的笔,在得到她示意后,把号码写在了她收在一边的试卷上。
还给她,脑子里却都是——女孩子怎么胃口小,手也小。
他看她,目光直白又炽热,这个一中的小同学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距离感,抱着他哭,却又把饭钱算的清楚,他觉得自己要被她玩死了。
“发生的事情,可以跟我讲讲吗?”
他问她,又把选择权交给她。
李欲把竞赛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他,不沾染一点主观偏见,她不想他会有什么反应或者什么作为,只是说出来,心里确实好受点。
“想不到啊,还是大学霸!”陈野朝她竖大拇指。
表情有点好笑,李欲嘴角弯了弯,神情只一会儿又黯淡下去。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会有好消息的。”他拿起椅背上搭着的风衣,挂在臂弯。
“送你回家。”
李欲起身,又听见他说。
“你的时间可不是我耽误得起的。”
他拿她开涮,她也只是笑笑,软的像棉花糖。
——
李欲回家,加了他的微信,把饭钱转给他。
鬼使神差地查看了他的头像大图,白底单一个男生的背影,昵称也简单——野。
她突然想起上次见面,分别时他说了句话,看口型和今天的“再见。”不一样。
李欲好奇,想把窗帘打开,让阳光照进来。
点开了聊天界面问他。
那条消息像石沉大海没得到任何回应,李欲没怎么放心上,自然也就翻了篇。
——
李欲返校那天,空气一改往常的湿冷,干燥的让人说不出话,天也阴沉沉的,全然没了冬季的浪漫。
教区后面还传来阵阵挖掘机作业的声音,让人很静不下心。
班主任把她喊到办公室,通知她收拾收拾心情,准备后天参加集训。
李欲满脸的诧异,转而又堆了雀跃在眉梢。
她从办公室出来,空气仍然燥热难耐,好像又不是了。
集训不在本校,竞赛生一共七个人,晚三,班主任把李欲和班长叫出去谈竞赛细则。
林老师告诉他们,集训地点在电城街附近,期间可以申请走读,每天下午去,上午正常上课。
电城街离李欲住的小区只两条马路,意味着她可以在这期间稍微自由点。
她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庆幸像夜雨砸在窗上一样显明。
晚三四十分钟由学生自由支配,从办公室回来,李欲怎么也静不下心写题,出神地盯着窗外看夜雨,水痕落在窗外,室内温度高,玻璃里里外外都蒙上了水汽,朦胧得她好像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她想陈野了。
李欲脑子空了三分钟,手里握着水笔,无意间在纸张上留下大块墨迹,目光重回纸面上,在某人留下的数字上停顿一瞬,她掀了一页纸,开始做下一卷的题。
陈野这两天去了S市,参加冬季联赛,去之前把一切都打点了妥当。
关于一中建新的实验楼,投资方从一个公司,变成了另一个公司。
他不是做善事,一中的学生有多少自命不凡的,看不起他,他都清楚。
陈野说服陈吏戈给一中砸了七百万,不为别的——给他的小同学撑腰。
说实话,他对一中这种既要成绩又收好处的行为很不齿,于是——
一中的公众号发了篇公告,“预祝我校高二四班李欲同学在接下来的十六校联赛中夺得头筹。”他是金主,开工贺词他写,不过分吧。
比比谁钱多嘛。
——
集训结束的第一天,李欲回了家,洗漱后,看见了“野”的未读消息,李欲没有给他备注,现在看却有点暧昧意思。
消息是一天前,凌晨两点发的,难怪她没见到。
“我可以追你吗?”
手里的玻璃吸管掉在了地毯上,她松了口气。
很没出息的因为一条短信失眠了。
——
阴历十二月十七,离放假还有一周,天杀的竞赛安排在腊月二十六,她甚至害怕没时间陪梁奶奶过年。
一连十几天不见陈野,李欲忙竞赛,也不主动发消息,两个人像在彼此的世界中消失,默契的谁都没再开口。
集训后李欲回了家,走上台阶却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双腿忍不住打颤,她太熟悉了——往她水杯里弹烟灰,像个流氓一样冲她吹口哨,半夜敲她的卧室门,在她课本里塞避孕套的男人——堂哥张尘。
明明比她大四岁,还搞这些小男生的恶臭把戏。
李欲什么都没想,跑,拼命的往楼下跑。
楼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阵,两阵,张尘在后面追她,整栋楼的声控灯从四楼向下全部亮起。
她该庆幸今早睡得迷糊把手机揣进了口袋。
没有犹豫地拨了个号码,没喊出名字,便被张尘揪住头发砸到了楼道的扶手上,温热的液体从额前流下,烫到了鼻翼处,她连痛都喊不出来。
手机飞出去,但没摔坏,陈野一声声地喊她,直到听到一个男人声音。
“那个男的不是挺有钱吗?你再陪他睡一次,给我留点,剩下的也够你花了,这事我就不往院里说了。”
陈野握了钥匙往车库跑,心里念的想的全是,她得平安。
李欲半倚在扶手边,腰硌着什么,疼得厉害,视线被血挡住,一寸寸模糊。
张尘以前不是没向她伸手要过钱,但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歇斯底里,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疯狗。
——
陈野赶到地,闯了两个红灯,小区安保设施有问题,不然张尘也不可能轻易地进到小区单元楼里。
他不知道她在哪,那一刻他与她失联,好像掉进了莫比乌斯环,摸不清方向,也见不到光亮。
一声尖叫撕破了迷雾,让阳光照了进来,她是他所有的希冀。
李欲没想到张尘带了刀,扬言要挖她一直只加做利息,知道要面临什么比未知更加恐惧。
她想不了那么多,只是尖叫,希望有人能听到,偏偏是晚上十点,偏偏梁奶奶外出参加舞蹈演出,恐惧使她语言混乱,一句求饶的话混着抽噎说得七七八八。
陈野把张尘从李欲身上来拉起来,接着就是一拳,一点不留情,手上的饰品都没摘,实打实砸在张尘脸上。
他吃痛,吐了口血,嘴里混着不干净的话,跟他整个人一样,令人作呕。
“你他妈谁啊?这事轮得到你管吗?”有血从张尘鼻子里淌出来,他随手抹了一把,又狼狈又恶心。
两个男人对峙,陈野气势上占了上风。
张尘一个爷们站在他面前像个妞儿,他脸上糊了血,陈野却只是脏了手。
“你爹。”他摘了戒指和手表,随手扔在地上,眼里的怒气盛不住,溢了满地,揪住张尘的衣领把他抵到了墙根,一拳接一拳地往他身上,脸上砸。
张尘的血溅到他手上,黏腻腻很恶心,空气里的铁锈味让人想吐,陈野松开手,张尘便像一只蜉蝣,瘫软着身体跪了下去,陈野摘了项链,扔向了他。
沾了血的手就这么摸向了脖颈,在颈侧留了道血痕,在夜里站着,像只餍足的狼,满身的戾气。
“你的医药费。”他没再往地上的失败者投去一分目光,脱下风衣把李欲裹在怀里。
他们两个都沾了血,看上去落魄又无辜。
陈野开车带她去医院,见她时,她额上有血,又昏迷着,他实在是无措,车速不自觉加快。
手握着方向盘不住的打颤,肾上腺素飙升,打起架来不怕疼也不要命。
好在夜深,路还算通畅。
——
他看着李欲被推进急诊,有些无力的瘫在椅子上,有护士过来和他说话,要带他去收拾一下自己。
陈野摆摆手,“给我包湿巾就行,麻烦。”
血干在手上,像腐烂的玫瑰,带着渗人的诡媚。
他把垃圾扔进垃圾桶,给陈序发信息,张尘这个人该好好查查,最好背地里犯了什么事。
十二月十九日,陈野帮李欲搬了家,原来的小区被张尘找到了,住不了,陈野让她去自己的公寓住着,李欲犹豫,但最终还是答应。
她没有拒绝的资格,活下去才能见到春天,张尘可以对她动手,外婆也行,谁都行。
给梁奶奶打了通电话,撒谎称家里人回来了,不用租房住,又转去了五百块钱。
十二月二十一日。
陈野开车来了谷村——李欲老家。
寻三倒四地找到了李家,他拍了拍铜锈的门,司机在他身边站着。
开门的是个老太太,面相就不善,让陈野觉得她刁难人很有一手。
张尘今年二十一岁,吸毒,□□,高利贷,一件没少干,伤还没痊愈就被送进了局子。
他这次来也只是通知一声,免得宝贝孙子丢了去找李欲闹。
车还没发动,谷村里某户人家里乱成了粥。
晚上九点四十,他来一中接李欲回家。
出了事之后,小女孩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李欲被陈野护在马路里侧,公寓离一中很近,他是步行来的。
“张尘被判了五年。”
李欲不知道这事,看着他的眼里揉杂了困惑,路灯照下来,她眼睛亮亮的,像盛了碗星星。
“你干的?”
“警察干的。”
阳光会穿过缝隙,照亮昏暗的角落,无人问津的浮舟总会随波抵达对岸。
所以啊,李欲你别放弃。
苦难,了了十八笔画,她淌了十七年,李欲目光仍挂在陈野身上。
他们认识不足两个月,但他是倾尽了真心保护她,关心她。
连张尘都能想到,她自然也明白——她不是幸运的第七名,她从来与幸运沾不了边,是陈野,是他带了人心向往之的希望。
陈野是她的第十八笔画。
他和李欲不住一起,李欲的世界遭受了遍风雨,重现宜人的艳阳,生活向她重归于好,她仍然在为竞赛的事愁心,集训照常参加,生命仍旧可爱。
变故是她的对门从梁奶奶换成了陈野。
十二月二十五日。
陈野和李欲去了S市,她和老师打过招呼,竞赛的来回由家属负责。
由陈野负责。
S市不抵B城冷,但也是冬天的样子,刚下飞机李欲手冷得泛红,陈野的大手包裹着她的,带着她找了个住处。
在S市吃了第一顿晚饭,从饭店出来,空中飘了白雪,是在S市很难见到的。
出来没有带伞,两个人就这么和雪,和爱回了住处。
眼睫,头发上沾了雪,陈野替她拂去,单他自己挂了雪回屋。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在追求你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可哪有人追女孩花七百万的。
十二月二十六日。
李欲从考场出来,远远的就看见来接她的那人。
奈何S市下了两天雪,铺了雪的地面被踩实,成了冰,阳光正好,地上像撒了层金子,闪亮亮的。
李欲怕摔,步子迈得小,几乎是挪着向陈野。
这段路陈野走了大半,她那样像只企鹅似的,实在滑稽。
陈野偏偏还要吓她,一路上两个人吵闹的,喊叫声不断,天是冷的。
但有人心里载了满满的幸福。
十二月二十七日。
B城。
陈野把李欲约出来,借口庆祝他们LCY战队拿下亚军。
第二名总会被掩没在冠军的光辉之下,无奈陈野这个人张扬恣肆,赛场上一副运筹帷幄,实在独一份。
如李欲所言,他被更多人认识,喜欢。
可陈野心里却谋划着一件份量不小的事——
他拉着李欲进了包间,和他的队友打了照面,带着她坐在了角落。
李欲第一次见陈序——陈野的哥哥,队内ADC。
和陈野完全不一个风格,温润儒雅,唱着《tonight》,声音悠悠绵长,像礼物盒上挂的灯带。
闪亮的,吸引得人目不转睛。
“喜欢我哥?”
话传进李欲耳朵里,好像泡了醋,酸的。
李欲摇摇头,脑子里却总是陈序那张和陈野相像的脸,实则音乐声早已停止,那人坐在陈野右手边回消息。
陈野见她往他这看,又不像在看他,没好气地掐了她的手背。
“我先来的,让他后边排队成不成?”脚下踢了陈序一脚,没个轻重。
李欲觉着他话说的莫名其妙,却还是点点头。
怎么和小姑娘一样,娇气得很,还要人哄。
陈野心情大好,转头——撞上几双眨巴眨巴的目光。
三五个人慌乱地扭头,闭眼,划拉着锁屏的手机,一分钟六十个动作,欲盖弥彰。
——
气氛活跃起来,陈野和队友聊些有的没的,却还分了心思在李欲身上。
她捏了捏他的手指,陈野便满眼星星一样看向她。
如果是小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我这次竞赛感觉还挺顺利的。”
排名没公布,但她做题时感觉还算轻松,A大应该离她不远。
陈野学着李欲的样子给她鼓掌,“好棒啊,宝宝。”
李欲脸红个彻底,有点无措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橙汁。
他得逞地看着她笑,可包间里还是此起彼伏着他那句“好棒啊,宝宝。”,又造作又搞怪。
陈野吃瘪,不知道这句话要在队里翻来覆去地被调笑几个赛季,想冲上去骂许阳,但又碍于李欲在,不太好意思爆粗。
扭头却见李欲低着头笑的开心,肩膀都随之耸动。
“我们才是一个队的,你别卖我。”李欲憋着笑,眉眼弯弯,除了嘴角哪哪都在笑。
陈野罢休,她这样也挺好,别人说什么讲什么也有回应,不再是一把钝感的刀,也会跟他分享自己的新鲜事。
久闭的城门大开,只为陈野一人。
他无所谓这城间野田长出荆棘,或开出蔷薇,他爱她的雏菊,也爱她的蔷薇,唯独不忍心再见这城内萧条惨淡,百花肃杀。
陈野喝了啤酒,把车留给了陈序,晚上十点左右,他带着李欲先离开了。
即便身边有他,也不能让女孩回去太晚。
李欲头发被风吹起,耳朵裸在冷风里冻得泛红,陈野拉住她衣服一角,让她站定,揣在兜里的手伸出来给她暖耳朵。
“要和我谈恋爱吗?”他声音很轻,满是不确定,被风吹起,散在角落。
李欲耳朵被他大手覆着,他以为她听不见。
但他见她点头,自此少年心里某处骄阳正好,名叫李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