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破败的村落。
饥荒之年又逢征战，民生涂炭，千里之地，一片焦土。
村落中十室九空，房屋塌了大半，剩下的不过是些残垣断片，勉强能做避风挡雨之用。
一幢只剩两面墙的破屋之中，一个少年蜷缩在角落，双手捧着半块干硬的、混着泥土的糙面饼，狼吞虎咽地啃着。
月光下，依稀可见他裸露的手腕上有一道月牙样的红痕，像是胎记。
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少年一下子停了动作，安静地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他身躯极瘦，胸前分明能看到突出的肋骨，整个人又脏又黑，完全缩进阴影里的时候，倒叫人不易发觉。
“不知道尊叫我来此处，有何话要说？”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他语气游刃有余，声音气力充足，显然不是逃难百姓。
半晌，只有脚步声，却没有回答。
“道尊不如明示在下。”
中年男人有些动气，语气不似之前恭谨。
“有人托我一件事。”
一个冷漠低沉的声音说道。
“到底何事？”
中年男人的耐心似已耗尽，却还是顾忌着什么，强压怒火道。
“杀你。”
下一秒，一个头颅从残墙飞过，恰好落在少年面前。
那颗头在地上滚了一圈，已经失去光芒的双眼与少年对视。
少年连忙屏住呼吸，他心跳飞快，不是因为对死人的恐惧，而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
他一点都不想死。
好在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似乎没有过来查看的意思。
直到脚步声消失许久，少年才慢慢地动了，他像一只老鼠，从墙角的缝隙里向外窥视。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华贵的锦缎黑袍，做成道袍样式，其上绣着他看不懂的文字。这黑衣人头戴墨玉道冠，手持拂尘，冰冷地注视了他不知多久。道人脚下的无头尸体正汩汩流着鲜血，像是昭告他的命运。
少年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屋外跑去。可他明明往反方向跑了许久，一抬眼，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破屋，道人就在自己眼前，目光像注视着什么死物。
“求道爷……求道爷您饶我一命！您饶我一命！”少年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名字。”黑袍道人冷冷问道。
少年一呆，谄媚道:“小民土柱子，道爷您有何吩咐？”
“过来。”
黑衣道人招招手，像唤狗一样。少年心里害怕，又怕惹怒了对方，犹豫一下，忙不迭地走了过去。
道人伸出手，力道极大地在少年肩膀上捏了一把，少年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
骨龄十五岁，天生剑骨，倒是个好苗子。
道人松开了少年，从怀中掏出锦帕，仔仔细细地将碰过少年的手擦干净。
“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亲传弟子。”
少年呆愣愣地抬头看着他，完全没反应过来。
“从今日起，你叫月随生。”黑衣道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若是不想死，我今日说的每句话，你都要牢牢记住。”
“是！是！小民遵命！”少年连连道。
下一秒，他后颈一痛，陷入了昏迷。
千里之外，一处阴暗的地下。
“这次怎么还捡回个小娃娃来？”
女人踢了踢地上趴着的孩子，微微皱眉。
这孩子面目被血和泥糊了一身，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看不出多大。他一只手中抓着一片衣角，并不是什么好料子，却被保护得很好，连带着那只手也比别的部位干净些。
因此，那只手上的月牙胎记分外明显。
“是唐林带回来的。”
黑暗中的声音仿佛同时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辨不出方向。
“他倒是心软。”
女人冷笑一声，又低头将那孩子仔细打量一番。
“这小畜生家里没人了？”
“我们是在难民村的灶房里捡的。”那个空旷的声音说道。
难民吃不饱饭，易子而食是常事。
“不过这小畜生看着资质还不错，先扔到隔壁去，要是能活下来就随了唐林，让他当着徒弟养着玩。”
“是。”
声音和黑暗都如潮水般褪去，一只手将这孩子拎起来，扔到了铁栏杆中。
这孩子挣扎了几下，勉强睁开眼睛，这是一处肮脏的牢笼，他对面是同样脏兮兮的、瘦弱的却目光凶狠的孩童，手边则是一片白骨。
下一秒，铁栏杆外扔进来几只黑馒头，所有孩童的目光一瞬间都被吸引过去。
小孩眼睛终于亮起一丝光来，毫不犹豫握起旁边尖利的骨头。
比恐惧更可怕的，是极度的饥饿。
地牢里没有天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其余孩子很久都不再动弹，久到他的饥饿稍稍平复，那扇铁门终于打开一丝缝隙。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站在门口，紧皱着眉扫视一圈，看到他还活着时，紧绷的脸放松了些。
男人朝他走来，他警惕极了，握紧沾满血迹的骨头，使劲往角落里缩。
“别怕。”见状，男人停下脚步，朝他张开手。
“你这小宠物还挺凶，把我养的畜生都杀死了。”
女人倚靠在门口，嘴上抱怨着，盯着孩子的眼神却闪闪发亮。
男人没有接话，思索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只热气腾腾的玉米馍馍。
地牢里响起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小孩没有犹豫太久，动作飞快地抢过那只馍馍塞进嘴里。
“慢点吃，我那里还有许多。”男人放柔了语气。
那馍馍三两口便吃完了，小孩舔了舔嘴唇，又缩回角落。
“你叫什么？”
小孩想了一会，摇头。
“我带你离开这里。”男人又朝他伸出手。
这次，小孩的脸上明显出现的动摇，地牢中玉米馍馍的香气还没散尽，他没能挣扎多久，伸手抓住男人一小片衣角。
男人拉着小孩，从女人旁边走过。女人的目光仍紧紧锁在那孩子身上，像是见到了什么宝贝，恨不得盯出一个洞来。
那目光有些像父亲带来见他的难民，小孩瑟缩了一下，藏在男人身后。
“别怕。”男人重复了一遍，伸手摸了摸他脏兮兮的发顶，眼睛却看着女人。
他拉着小孩，走进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