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因为马车被裴直乘走,谢瑛骑马从宫中回府,刚一下马,便见裴直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自接过吏部侍郎送来的官凭后,裴直便站在府门前静候谢瑛归来。府中下人劝他到前厅等候,他却笑着推拒,执意在大门前迎候谢瑛。
谢瑛知道他的意思,却没搭话,只是脱下防风的斗篷,顺手递给裴直。
出乎意料地,裴直接过斗篷后,另一只空着的手却轻轻牵起谢瑛被缰绳勒得微微发红的手,面上满是歉意:“裴某不察,先行乘了马车回府,致使殿下劳累了。”
“拢共不过一刻路程,谈何劳累。”谢瑛并未挣开手,朗声答道。随后,她又往裴直身侧凑了凑,裴直会意,微微俯首听她说话。
谢瑛压低了声音,以只有裴直能够听见的音量问道:“驸马何故如此。”
裴直贴近谢瑛耳侧,带着笑意答道:“殿下做事一向细致,竟未察觉府前的暗探吗?”
果然。裴直的回答正符合上了谢瑛的猜测:谢稷一向多疑,对二人这桩明显搅局的突兀婚事,显然不会善罢甘休。派暗探来揪出二人虚假成婚的把柄,倒也不叫人意外。
“那还要多谢你陪我演这一场。”二人依旧保持着贴耳相谈的亲密姿势,两手交握着向府中徐行,谢瑛面上也装出几分浓情蜜意,笑着回应。
“某的分内之事罢了,不敢居功。”裴直眉眼低垂,一副谦卑顺从的模样,“倒是某此番升迁,还未谢过殿下。”
在旁人看来,裴谢二人当真有几分新婚夫妇情感甚笃的模样。
待两人走至照壁背面,隔绝了府外暗探的视线。为保万全,谢瑛只是与裴直稍稍拉开距离,沉默地牵着他进了自己的书房。
刚刚步入书房,侍女在二人身后帮忙阖上门,谢瑛便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敛了方才充满柔情的笑容,嘴角仍微微上扬,语气恢复如常,带几分疏离的冷意:“听起来,你似乎对我此番安排并不满意。”
手中乍一空,裴直微微愣了一瞬,又很快稳住心神,悄悄打量了一圈房中陈设。这是他第一回来谢瑛的书房,与他想象中有些差异,细想又觉得这书房布置得极符合谢瑛的个性。
房中燃着浓梅香,一张宽大的书案上整齐地堆放着两摞公文,两侧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排列着古今典籍,史书传记。博古架上倒是显得有些空旷,正中放了一柄宝剑,四周只摆了几件瓷器,聊作装点。周遭墙面上,除却几幅名家字画外,最显眼的还得是高挂的一张紫檀弓。
裴直心下了然。方才他拉着谢瑛的右手时,发现她食指与中指指节的薄茧,心中便有猜测。如今这张紫檀弓,恰好印证了他心中猜想。
见裴直一直不答话,谢瑛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见他目光落在那张弓上,笑着道:“五射毕竟是六艺之一,我自开蒙后便入太学,和士族子弟一同受教。因此,在射艺这一项上倒也略通一二。”
“殿下博学广才,裴某惭愧。”裴直带着淡淡的笑意看向谢瑛,坦白道,“某少时家中清贫,无从聘请教习先生,只在父亲教导下略通五经,在射术上有所欠缺。”
裴直顿了顿,察觉到谢瑛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他垂在身侧的手上扫过,于是又补充道:“殿下宽心,某虽不擅武学,但自少时便替家中料理田地,倒也锻炼了气力,并非柔弱无力的书生。”
谢瑛自然不是在担心裴直是否身体孱弱。她心中怀疑的是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
方才二人看似执手而行,实则却是一场无声的交锋与试探。裴直触摸到谢瑛擅弓的痕迹,谢瑛自然也察觉到了裴直虎口处的薄茧。
裴直将这薄茧的由来解释得有理有据,谢瑛将信将疑,不再深究,反倒就着他的话头将话题拉回正轨:“你多虑了,莫说不曾习武了,即便是你当真体弱也无妨。以秉渊的才学品行,当在朝堂为国操劳,为民谋福,自是没有上阵杀敌的时候。此番我安排你去刑部,你可有顾虑?”
虽不知她话中真假,裴直却眸光微动,显露出心中的隐隐触动。
那日他与生父裴琰之相认,对方问了他所长何事,在听说他空读书习文,在习武上一窍不通后,对他彻底没了期许,摇头感叹:“在当今这世道,会写文章算什么本事。你有军队,有武力,那才是真本事,才能有立足之地。”
裴直虽原本就对这素未谋面的生父不抱多少期许,听到他这番话却也不免失望。裴家祖上出过三任太傅,太宗时期更是出过有“天下文宗”美名的裴思老先生。如今这样重武轻文的论调竟出自现任裴家家主,属实让裴直越发感到世风日下,大厦将倾。
回过神来,裴直端正地朝谢瑛作了一揖,郑重道:“得殿下如此看重,某甚是感激。只是,某人微言轻,才疏学浅,得殿下荫庇,如此越级升迁,实在惶惶不安,恐难当此重任。”
谢瑛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她瞧着方才裴直眼中分明有所触动,几息之间却又整理好情绪,一如之前地捡些冠冕堂皇的官话来搪塞,觉得很是好笑。
两人相识已有四五日光景,裴直始终态度暧昧,立场不明,谢瑛每每试探,他都说些套话遮掩。谢瑛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尤其是对她看重的可用之才,她总是不吝与其周旋。
几日相处下来,裴直有所遮掩时的表现谢瑛已摸了个大概。他这样回避问题,那便是对任职刑部一事有不愿说出口的考量了。
谢瑛不急于答复他,慢悠悠地坐到书案前,打开杯盖,轻轻吹去茶水表面的浮沫,浅呷一口茶,然后抬眼瞧候在案前的裴直,敛了笑意,眼神锐利起来,直截了当地质问道:“你是在担心此举会让他人认定你已站队太子,还是有什么必须要留在翰林院才能做成的事?”
“殿下疑某言不由衷,实在让裴某不知如何自处。”裴直端手而立,嘴上说自己无措,神色却坦荡从容,丝毫不见遭到质疑后的惊慌,“殿下如此安排,想必有某能够效力之处,还望殿下直言。”
谢瑛当然不信裴直这番说辞,但也只得暂且揭过这个话题。如今她需要筹谋之事甚多,朝堂上却并无多少能够为她所用的人。她当然知道疑人不用的道理,只是如今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她打算让裴直在刑部做的并不涉及她所图之事的核心,也算是对裴直态度的一次试探。是以她不再拐弯抹角:“调你去刑部,是想让你查一桩旧案。”
裴直正色看着谢瑛,专心听她说下去:“你说你是淮州人,应当听说过三年前幽淮二州联合剿匪一事。当年,幽州州府上报刑部的奏章里说,匪首在混乱中中箭身亡,匪众四散逃窜,不成气候。”
“此事某确有耳闻。只是那次清剿之后,两州边界的确再无匪患。刑部将此事上报陛下后,陛下也重赏了剿匪有功的两位州牧。不知殿下对此案有何疑虑?”裴直眉头微拧,不解道。
谢瑛指尖轻敲案头,观察裴直神色。他并非愚钝之人,不该察觉不出此案疑点。奈何裴直面上毫无破绽,谢瑛只得有条有理地为他分析:“奏章上说匪首身殒,依我看十分可疑。按律,这等穷凶极恶之徒身死,当高悬城门,以警世人。然至今无人得见其尸首,甚是反常。再者,淮州州牧上奏借兵剿匪时,直言匪众人数逾万人。这样的万人之众,即便匪首亡故,也该有其他主持大局者,怎会偃旗息鼓得这样彻底,再无痕迹。”
“所以,殿下是怀疑两州州牧对剿匪一事有所隐瞒,更有甚者,官匪勾结,包庇贼人?”裴直站在案前,凝神听罢谢瑛的话,神情也严肃起来。
谢瑛直觉向来很准,裴直的接连发问反倒让她更加确信对方是明知故问。她只作不知,重重点了两下桌面,点明了目的:“这匪首和万余人的下落模糊不清,是个隐患。派你去刑部,正是想让你替我查清此事。”
裴直抿唇思量片刻,应下此事:“得殿下看重。裴某定当竭尽所能,为殿下查清此事。”
“如此甚好。”谢瑛轻笑一声,摆了摆手,“我稍晚会调来此案卷宗送到你院中,你随管事先去院中安顿罢。”
裴直不再多言,欠身告辞,随候在门外的府中管事一同离开。
谢瑛倚坐在书案后,微微眯眼,盯着裴直远去的背影,直至其跟随管事消失在拐角处,然后轻叹了口气:果真如皇祖母所言。这裴直身上疑点重重,行事甚是谨慎,想要为己所用,恐怕不易。
“殿下,闵州来信了。”谢瑛出神间,溶月拿着一封信件步入书房,轻轻放到谢瑛身前的书案上。
谢瑛立时回神,看向桌上的信封,当中写的是“质瑶亲启”,落款如故,依旧是闵州王行之。
谢瑛拆开封口,里面果然还是两张信纸:一封是给她看的,另一封则是让她带进宫给皇后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