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这日,谢瑛入宫陪母后用了午膳,宫人刚奉上茶来,还未及饮下,便听见一阵疾行的脚步声,紧接着便瞧见内侍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高常侍递出来消息,北羌使节此次索要的,除了和往年相当的银钱粮草,还提出要陛下派公主同他们和亲。”
皇后萧淑云瞥了一眼身侧仍然神态自若的谢瑛,眯了眯眼,问道:“陛下应允了?”
内侍不敢抬头看上首的两位贵人,跪在地上,声音弱了几分:“方才宴上,陛下已命礼部在议和协定里添上此条了。”
当今圣上谢稷因沉湎酒色,身子内里早被掏空,子嗣单薄,膝下只有谢瑛和谢珈两个女儿。
谢珈年幼,尚未及笄,又为盛宠多年的朱贵妃所出,想来并非皇帝心仪的和亲人选。
反观谢瑛,现年廿一,早过了本朝寻常女子合该婚配的年纪,帝后二人又离心多年,她无疑是皇帝心中最佳的和亲人选。
“荒唐!”萧淑云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下,勃然大怒,“我大齐泱泱大国,竟沦落到靠公主和亲求降的地步了?”
谢瑛仍是眼观鼻,鼻观心,垂首饮茶,似是早有所料。
萧淑云将谢瑛的反应看在眼里,几息之间平息了怒火,挥手屏退左右,冷冷道:“你倒是稳重。”
谢瑛这才轻轻放下茶盏,抬头看向母亲,神色淡淡:“母后怎么打算。”
“他以为,把珩儿发配到西北去,再将你远嫁,就能顺利扶持朱家那个上位,立她的儿子当太子了?”萧淑云下巴微抬,透露出门阀世家和天家气韵共同养出来的倨傲,语气中尽是厌恶,“哼,就凭他那点儿愚蠢手段,怎么可能斗得过世家大族这百十年间在朝中累积的势力。”
自大齐建国来,裴萧罗燕四大家族便把握着朝中命脉,经几代累积,在朝堂后宫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难以撼动。
萧淑云背后的母家正是这四大家族之一的萧家。显赫的母家给了萧淑云同皇帝抗衡的底气,在方才得到消息时,心中其实已有了对策。
“和亲北羌这件事,绝不会落在你头上。”萧淑云拉住谢瑛的手,语气和缓许多,“既然提前得了消息,我们便早做应对。本宫即刻召你舅父入宫,让他暗中联系各家推选些族中才俊,明日在兰苑为你办宴择婿。务必赶在和亲人选敲定前,将婚事议定。”
“儿臣全听母亲安排。”谢瑛笑意盈盈地应下,较之平日格外温顺。
谢瑛一贯是个有主意的,今日一反常态,萧淑云只当她是当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六神无主,这才如此依从。
思及此,萧淑云心里难免对女儿升起几分怜爱之情,终于流露几分真情实感:“瑛儿,先前总想替你精挑细选个好姻缘,不曾想耽搁至今竟如此仓促,委屈你了。”
“母后这是哪里的话。”谢瑛心里冷笑,面上却仍配合萧淑云演一出母女情深,“此番纯粹是情非得已,若无母后替儿臣筹谋,儿臣只怕要远嫁北羌了。”
事实上,哪里是为了替她精挑细选什么好姻缘,不过是在各个世家间左右权衡,将她这门婚事发挥出最大效用,好给她兄长谢珩未来继位多添筹码罢了。
萧淑云这一出真情掺杂着假意,一方面聊表对女儿的一丝愧疚,另一方面又为接下来要说的话铺垫。
谢瑛心里明镜似的,从善如流地接下话头:“母后为儿臣挑了这些年,应当知晓哪家儿郎出色,还请母后指点。”
心思被女儿这么轻巧地揭穿,萧淑云面上僵了一瞬,然后顺势说:“本宫听闻,燕裴两家的孩子,容貌才学俱出众,很是不错。”
燕家掌兵马,裴家管粮草,那就是想要兵权了。
“儿臣明白。”谢瑛起身行礼,眉眼间尽是乖顺之态,“时间紧迫,儿臣还需回府准备,今日便先行告退了。”
谢瑛在宫门口正好碰上应召入宫的舅父,萧家家主萧夔。
“还请公主宽心,臣定会鼎力相助,替公主择个佳婿。”萧夔入宫前已将事情始末了解了大概,见往日神采奕奕的外甥女今日愁容满面,出言安慰了两句。
“那就提前谢过舅父了。”谢瑛作强颜欢笑状,寒暄两句后便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驶离宫门,谢瑛阖目养了养神,再睁眼已换了一副神情,目光灼灼,明亮如炬,哪里还有方才乖巧和顺的影子。
和亲一事,她早已得了风声。
小道消息流传于市井,总比宫中得到确切消息要来得快些。
几日前北羌使节在驿馆与几个京中纨绔起了冲突。争执间那几个世家子弟嘲北羌人粗蛮无礼,性情卑劣,激得那使节反唇相讥:“你们瞧不上我们羌人又如何?为了求和,你们金尊玉贵的公主还不是要送给我们王子当女人。”
一言激起千层浪。
北羌使节这番话在世家纨绔间传播开来,很快便传到了谢瑛耳中。
谢瑛今日入宫,恰为此事而来,正是想探探皇后的口风。
皇后提出的对策与她所料不差,谢瑛亦想趁乱破局,便顺势应下了此计。
“溶月。”谢瑛将随行的府内女官唤进车内,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派人去打听一下,礼部安排了何人负责和亲一事,再去探探各家对此事的态度。”
溶月领命退下,谢瑛摊开掌心瞧了瞧,又轻轻拢起,长舒了一口气——她想做成自己的一番事业,她和她的婚事就绝不能成为权力交易的筹码。她蛰伏经营了这些年,破局的机会,就在朝夕之间。
次日清晨,京中有名望的世家府邸皆驶出几架车马,从城中各处汇聚到京城南郊一处名为兰苑的园子里。
以品茶赏春为由,这群锦衣华服的青年相聚于此,个个都对来此的目的心照不宣。
兰苑清幽,翠竹苍松掩映其间,园中有一条从山中引下来的溪水,众人由侍女引路,被依序安排在溪流两侧。众人落座便能瞧见,溪水环绕着一座精巧的八角亭,亭子四周已用纱制帷幔围起。
“华阳公主到——”
巳时许,女官高声通传,原本小声交谈的众人登时噤声,循着声音望去。
但见谢瑛身着正红宫装,头挽高髻,发间插九支云凤纹金钗,又有一对衔玉金凤簪点缀其间,远观便觉得雍容华贵的皇家气派迎面而来。
受了众人跪拜行礼,谢瑛施施然入亭中落座,拦下一旁正欲放下帷幔的侍女,坦荡地与众人对坐。
没了帷幔的遮挡,谢瑛下颌轻抬,正大光明地打量座下数十名所谓的世家才俊,而众人亦悄悄打量着她。
谢瑛只是端坐在亭中,没有开口,众人便感到天家威严压迫,不敢大胆打量。她分明长了一双桃花眼,却因目光中的审视意味,丝毫不叫人觉出多情,眉头微敛而眉尾上扬,遮不住的肆意张扬。
众人打扮各异,自然,心思也是各异。谢瑛坐在地势稍高处,看得格外清楚:
有人簪花敷粉,精心打扮,亦有人素面朝天,不加修饰。有人盼得她青眼,有人怕被她择中。
然而,后者只占极少数。这前者中,有人图她美貌,有人图她地位,也有人图她背后牵扯的家族利益。
在座大都是世家子弟,平日里风流惯了,这样的场合自是高调行事。色彩明丽的宽袍大袖,远远便能闻见的熏香,让谢瑛联想起皇家别院里豢养的雄孔雀。
至于那些衣着素色的,也未必就是不愿被挑中。
这些人的心思,谢瑛也能看穿。在一众花花绿绿里,白色反倒能突出,尤其是那些银白锦缎织就的衣袍,经阳光一照,熠熠发光,格外引人注目。
许久的沉默,让座下不少人已觉得有些不自在,隐隐有了些躁动声响。谢瑛这才笑盈盈地开口:“今日邀诸位前来,是为共赏春色,同饮新茶。本宫命人准备了几种今年各地刚进贡的新茶,诸位不妨尝尝鲜,评评今春何地的新茶最佳。”
谢瑛声音清越,她一开口,园中刚刚的紧张气氛顷刻间便削减了几分。
侍女们将第一盏茶奉上,众人刚放松几分,低头品茶,便又听见谢瑛开口:“这第一盏茶,是越州的碧玉芽。素闻越州多风流墨客,昔年有曲水流觞,撰文集诗的佳话。今日园中恰有流水,虽无美酒,却有香茶,不妨效仿先贤,也来一场曲水流觞。”
看似随兴提起,实则早有准备。谢瑛话音刚落,一旁的侍女便端上一只茶盏,另一边,溶月抱来谢瑛的绿绮琴,放在她身前几案上。
“由本宫来抚琴,琴音停时,茶盏流到谁面前,谁便要品一品这杯中茶,若猜对是何茶,本宫有赏,若猜错,便要献艺。”言罢,谢瑛示意侍女将茶盏放入溪水中,自己则抬手抚琴,乐声自她指尖泄出。
众人紧张地看着那盏茶的走向,茶盏漂过自己身前时,总盼着琴声能正好停下。
华阳公主显然不是随性而为,想来是打算等杯子漂到心仪的人跟前,再停下琴音。杯子若是能在自己眼前停下,便代表着自己受到了公主青睐。
众人各自心里打着算盘,面上神色各异,十分精彩
谢瑛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当真率性停下抚琴动作。
茶杯不偏不倚地停在曹尚书家的次子曹逊面前。
曹逊正是那穿着银白锦衣,看似随心所欲,实则精心打扮的人。见茶盏停在自己面前,以为是自己在穿着上的精心设计起了效果,心下狂喜,面上却表现得受宠若惊。
他珍而重之地端起水中托盘上的杯子,细细品了几口,然后拱手自信答道:“茶汤透亮,入口清苦,回味极甘,依某愚见,应当是楚州产的黄岩翠。”
“答得不错。”谢瑛以手支颐,点点头,摆手示意了一下侍女,眼里噙着笑,“看来曹公子平素对茶道颇有研究,这罐今岁新采的黄岩翠便赏你了。”
曹逊错愕,又听见身边人议论,这才慢慢回过味来,羞愤不已。哪里是什么公主对他有意,分明是他自作多情,被人消遣还洋洋自得。
玩笑过后,谢瑛挂念正事,让茶盏不偏不倚地停在了罗家二房长子罗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