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

    罗家是当今四大世家之一。自西北发家,在太祖皇帝创业时便起兵追随,立下赫赫战功,开国后太祖钦赐世袭靖北公的爵位。如今朝中最骁勇的西北军就在他们手里。

    与其他三家不同,罗家自恃祖上有从龙之功,如今又手握重兵,鲜少与其他世家来往,因此今日罗家也派了人来,让谢瑛也颇感意外,遂想试探一番。

    罗狄自溪中取出茶盏,却并未饮下,起身拱手,朗声道:“臣久居军营,不懂这些风雅事,还请殿下将佩剑借臣一用,臣舞剑一曲,为殿下助兴。”

    未免生变,他们这些来客自是不许佩剑入园,照理,谢瑛也并无佩剑的必要。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他的要求无礼,又碍于罗家权势地位,不敢出言。

    谢瑛心下了然,从腰间取下被宫袍遮掩的佩剑,命溶月送下去。

    罗家派了罗狄来此,大约是碍于谢瑛作为公主的颜面,并无尚公主的心思。罗狄这番话,既表明了态度,又在暗示自己早已看穿谢瑛的伪装。

    罗狄这番言行既傲慢又无礼,谢瑛面上却不见恼怒,放任他行云流水舞完一套剑,然后抚掌而笑:“早就听闻罗小将军自小在沙场历练,功夫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有将军这样的少年英杰,是我大齐之幸,西北安危还要仰仗将军。”

    在座谁不知道先前北羌进犯,罗狄的父兄率西北军前去增援,被敌方打得节节败退,大败而归。谢瑛此话一出,下面便隐隐有了嗤笑声。

    罗狄记得今日出门前家中叮嘱,不敢多生事端,只是又朝谢瑛拱了拱手,道声“殿下谬赞”,便坐下不语。

    “继续。”谢瑛今日不欲与他为难,抬手抚琴。

    今日各家都派了什么人来,谢瑛在露面前就已听人一一禀报。

    她很明确,自己想要挑个什么样的人做驸马——她要选一个在家中不被看重又性子稳重的世家子弟。不被看重,手中无权,才好拿捏;性子稳重,不会生事,方少麻烦。这样的人,只需予他驸马的虚名,再好吃好喝地养在府里,便不会碍了她的事。

    当然,这人最好面目清秀,仪表堂堂,这样在府中不时相见,才不碍眼。

    除却容貌一条尚未可知,皇后看中的裴、燕两家派来的人里,均有符合要求的人选。

    燕家早早将尚未婚配的嫡子燕轻支出京办事,来的是几个旁系子弟,皆是上不得台面的纨绔。其中还有一个特殊的,是燕家养的门客,此人出身清贫,但容貌俊美,是以也被带了过来。

    琴声骤停,茶盏恰好停在燕家门客孟谊身前。

    孟谊面露难色,又碍于出身低微,不敢违逆,啜饮一口杯中茶,细细思索后应道:“这茶乍闻有微臣家乡的荔枝果香,再细闻又有梅香,入口清甜,回味亦不苦涩,微臣平日不曾喝过这样的茶,无法作答,还望殿下恕罪。”

    谢瑛宽和地笑了笑,颇有耐心地为他解答:“你原是边州人,答不出来倒也情有可原。这茶是近年京中时兴的烹法:需取当年新茶,从一斤茶叶中捡出最为细嫩的二两,再用从边州快马运来的新鲜荔枝低温烘烤七日,最后将荔枝干果挑出弃置,用去岁冬日采的梅上雪水烹煮,方可饮用。”

    见孟谊沉默不语,谢瑛仍是一副宽和模样:“答不出来也不打紧,近日常听燕轻提起,家中新来了个颇擅琴艺的门客,想来就是你了。你的琴艺只有燕家主人听到岂不可惜,不若上前来给我们大家弹奏一曲,也让本宫瞧瞧燕轻是否言过其实。”

    “你们在京中原是这样享乐的?”孟谊刚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而后质问声越来越大,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入京后四处拜谒,不是来给你们这些贵人消遣取乐的。你们看不到压在百姓头上的苛捐杂税,吃穿用度俱奢靡。你们浪费民脂民膏做什么荔枝香茶时,可想过寻常百姓尚不能饱食?”

    孟谊越讲越激动,最后干脆掀翻了面前的几案,言语中俱是失望:“素闻华阳公主贤名,今日一见,不过和这群纨绔一丘之貉!这朝中上下算是烂透了……”

    “孟谊,你大胆!”孟谊发作得突然,与他同来的燕家旁系子弟终于反应过来,怕他的狂悖言行牵连燕家,厉声喝止他,示意身后的家仆将他捂嘴带下去。

    孟谊一介书生,身形瘦弱,很快被家仆带远。那燕家子弟忙向谢瑛谢罪:“事前不知此人有癔症,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宽容,不要怪罪燕家。”

    “也罢。”谢瑛摆了摆手,一副大度模样,对众人说,“今日难得相聚,莫要因此坏了兴致。诸位杯中茶都凉了吧?来人,为客人们添第二盏茶。”

    添茶间隙,谢瑛唤来溶月吩咐道:“那人虽鲁莽,但还算有济世救民的仁心。他得罪了我,燕家之后定会逐他出府,让逾春去接济他,劝他留着京中,之后有他的用处。”

    第二盏茶添上,谢瑛全当刚才的变故没发生似的,神色如常地给众人介绍:“这是雍州的青羽茶,大家饮毕,本宫便要继续抚琴了。”

    裴家将家中未婚配的适龄青年尽数送了来,就连刚刚认祖归宗的私生子也在其中。

    裴家子弟座位被安排在一处,谢瑛打眼一瞧,没看见眼生的面孔,然后注意到了角落草木落下的阴影里端坐着一个青衫男子。

    “铮——”

    琴声蓦地止息,青衫男子面前的溪水恰有漩涡,茶盏在此盘旋,最终稳稳停下。

    此人穿的不是寻常青衫,而是职位低微的官员官服。这衣服颜色并不扎眼,甚至与园中郁郁草木融为一体,不细看很难注意到此人。

    大约是刚刚上任新领的官服,那青衫很新,打理得十分平整。那人的头发亦一丝不苟地用青玉冠束好,端正得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看上去竟像是在上值途中被临时拉来的。

    这人不紧不慢地俯身取出水中茶盘里的茶盏。没等他饮茶,谢瑛已开了口:“本宫瞧着你面生,是哪家的公子?”

    谢瑛事先看过座次表,当然知道他坐在安排给裴家的席位里,但她看见此人出现在阳光下的容貌时,一时竟有些不敢置信。

    他俊逸端正得不似裴家那几个糟老头子能生出来的孩子。虽听闻流落民间多年,但周身的气度竟比身旁正经养在裴家长大的几个更像世家公子。

    “臣裴直见过殿下。回禀殿下,家严是户部尚书裴琰之。”裴直起身朝谢瑛拱手行礼,有条不紊地回了话,而后抬头,正撞上谢瑛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愣怔了一瞬,随后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

    谢瑛轻声笑了一下,冲他抬了抬手,提醒道:“裴公子,你还未品茶。”

    裴直索性放下茶盏,笑得很温和,不卑不亢地坦言道:“臣流落在外多年,上月刚刚回京与父亲相认。臣见识浅薄,适才殿下所说的几盏茶,臣都从未听闻过,就不露怯,妄加猜测了。”

    他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大抵是嘲笑他的出身见不得人,见识短浅,登不得大雅之堂云云。

    这些议论谢瑛都听得清楚,离得更近的裴直绝不可能听不见。可谢瑛瞧他仿若未闻,拱手而立,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得体的笑意。

    “既然猜不出,那便要献艺。”谢瑛自然不会看在他面容姣好便放过他。

    “臣虽不才,却略懂音律,愿为殿下抚琴。”

    底下又有嗤笑声。京中传闻,这个裴家私生子的生母是淮州歌女。众人心中暗道,市井风尘里长大的野种,果然学得勾栏手段,弹琴给众人取乐,岂不理所应当?

    谢瑛能从裴直举止气度看出,他是个读过圣贤书的。现今世道,稍有些名气的文人墨客都爱把气节风骨挂在嘴边,宁死不肯受人折辱。如今他这样忍气吞声,要么是经年受辱,心智摧折,是个摧眉折腰的真小人,要么就是有所远谋,隐忍一时,是个志存高远的真名士。

    若是前者,这样的人最好把握,选他做驸马也不碍事。若是后者,谢瑛亦有计较。倘若他们所谋相同,则是意外之喜,日后或可收用为谋士,反之所谋相左,未免后患,她也能时刻监视,尽早处置了他。

    他站在人群中受人指摘,分明站得挺拔如松,神色从容,可谢瑛却在某个瞬间觉得他有些可怜。然而,这世道从不缺可怜人,谢瑛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既如此,上前来,用本宫的琴为所有人演奏一曲。”

    不单是为她一人,而是为在场比之他或尊或卑的所有人,演奏一曲。不论他是真的云淡风轻还是装作如此,谢瑛总归要再试探看看他能做到何种程度。

    裴直听出谢瑛刻意强调的“所有人”三字,依然不恼,当真从容迈步朝亭中走过来。

    谢瑛将琴桌让给他,坐到一旁的锦凳上,好整以暇地看他表现。

    “献丑了。”裴直面上含笑,抬手抚琴,指尖流出的并非众人预料中的婉转江南调,而是铮然塞外出征曲。

    似有惊雷滚过琴弦,又似有千军万马踏过,是在场多数人鲜少听过的乐声。众人乍闻,颇感新奇,四周一时静寂无声,只余铮然琴声。

    谢瑛闻音收了先前的戏谑神色,开始认真打量裴直。

    近年来关外战乱频发,民间为这支《征人歌》所填之词甚众,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一曲词,开头第一句便是:“君不见,金声已嘶战未休。楼台高筑,犹闻丝竹。”

    这是在拿琴声试探谢瑛。裴直内心亦对众人附庸风雅,寻欢作乐的做派不屑一顾,却又觉得谢瑛今日种种行为与传闻不符。

    华阳公主素有贤名,早年受封后,便亲访汤沐邑,命人重新丈量田亩,整顿农桑,免了当地许多苛捐杂税,绝非先前那莽撞门客所说的罔顾民生,铺张扬厉之人。

    事出反常,那么这华阳公主定然是在试探众人。裴直早早看穿这点,所以应对自如。今日多世家门阀子弟,人多眼杂,裴直并非鲁莽之人,那些心声借琴音诉与谢瑛。

    谢瑛抚掌而笑,心下满意。此人定然是明白她的用意了,胸有丘壑而面如平湖,是个可堪大用的聪明人。

    “好曲!”一曲奏毕,众人尚在回味,谢瑛还未开口,罗狄便起身鼓掌称道,“这位公子可是曾在行伍待过?这样有气魄的《征人歌》,本将从关外回京后已许久没听过了。”

    裴直先是瞥了眼谢瑛,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恭敬地答罗狄的话:“将军谬赞,某自小在淮州长大,随继父读书识字,不曾入过行伍。此曲,不过是偶然从他处习来,拙劣模仿罢了。”

    谢瑛心下已有计较,不欲再与众人闲话,命人早早传了午膳,席间又推说疲乏早早离席。

    谢瑛一走,众人也就没了多留的心思,用过午膳便在管事安排下陆续离开。

    毕竟是萧家的手笔,午膳的菜品甚为精致。裴直悠哉地用了饭,起身离开时,园中客人已所剩无几。

    “裴公子留步,我家公主有请。”

    裴直走到园门口,被华阳公主身边的女官拦了下来。

    裴直似是早有所料,微笑欠身:“劳烦女史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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