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卺

    酒过三巡,裴直佯醉离席,经府中侍女引路,到了后院谢瑛的寝居门前。

    侍女替他通传:“殿下,驸马到了。”

    “让他进来。”谢瑛一如往常的平静语气。

    裴直推门而入。与府中别处的一派喜气不同,谢瑛房中并未装点,只有几案上垫了红绸的托盘上放了两杯合卺酒,为房中添了一分喜气。

    谢瑛已卸下珠翠首饰,如瀑的黑色长发垂在身后,坐在桌前端看邸报。听见裴直进来,谢瑛放下邸报抬头瞧他,观他神色清明,想来在前厅并未被灌多少酒。

    “秉渊。”依照一贯礼贤下士的作风,谢瑛嘴角挂着一抹亲和笑意唤他。

    裴直听谢瑛这样唤他,面上一怔,回神后便要拱手见礼。

    “上回说过,不必多礼。”谢瑛出声拦下他行礼的动作,用眼神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坐下说话。”

    裴直依言坐下,便听见谢瑛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继续交代:“今夜府中有礼官记录,你需宿在此处。我已命人收拾了东暖阁,你且在那里对付一夜。府中已为你辟了一方带有书房的院子,供你往后日常起居。你明日去瞧过,还有什么要添置的,大可与府中管事说。”

    “某知晓了,多谢殿下照拂。”谢瑛分明安排得妥当,裴直仍是一副谦和有礼的模样,语气里却带了几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

    谢瑛与往日对待她提拔的文士并无二致,将裴直饮食起居处处安排妥帖,之后才想起他与寻常文士不同的一层身份。

    “你应当知道,你我婚事,不过权宜之计。期间种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谢瑛私下不端公主的架子,态度谦和。她顿了顿,又交待道,“只是,我毕竟身在皇家,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婚约尚在时,还望你与我扮好这恩爱和睦的夫妻。待和亲一事尘埃落定,我与你便能和离,你也可另觅良人。”

    一向神色从容的裴直闻言轻轻皱了皱眉,抬头望向谢瑛,对上一双清澈真挚的眼眸,他最终回以同样宽和的微笑:“殿下考虑周到,某……不胜感激。”

    对方愿意配合,谢瑛心下一松,便又听见裴直继续说道:“只是,倘若殿下未遇良人,某也并不急于同殿下和离。”

    这却让谢瑛不解了一瞬。自两人定下亲事,谢瑛没少听见不知内情之人的风言风语。大抵是说裴直晋升全靠攀附权贵,先认了个官至尚书的爹,又赘了个金尊玉贵的公主云云。

    谢瑛自认为善解人意,她回忆起刚刚翻看的书信,渐渐品出其中原委来。按裴直递给裴府的拜帖上的说法,这裴直丧母不久,便孤苦一人来京投奔生父。

    那些裴家子弟仗着家族威望,向来眼高于顶,对寻常世家子弟已是颐指气使,想来对裴直这样从小流落民间的私生子,更加得是冷眼相待,百般刁难。这样看来,他在裴家的日子必不好过,想在公主府避开裴家那群纨绔,却也情有可原。

    “你且放宽心,若你日后想留在府中,我不会赶你离开。”谢瑛宽慰道。她想得分明,经过这几日观察,裴直并非庸碌之辈,即便日后和离,在朝中也能有所作为。待他在朝中立稳,再离府自立也不晚。更何况他因此欠公主府一份恩情,往后或可成为她在朝堂的助力。

    思及此,倒教谢瑛想起另一桩事来,她翻开刚刚反扣在桌上的书信,问道:“我刚刚翻阅了你上月递给裴府的拜帖,行文流畅,文采斐然,却反倒让我不解了。凭你的文才,即便是自州中举孝廉,也不该是如今的区区八品小官。你何故进京认父,落个攀附的恶名不说,还被荫了个这样微末的官职。”

    裴父裴琰之显然也并不看重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只给他安排进翰林院当典簿,做些杂事,也省得他在家中碍眼。

    裴直这才看清,方才谢瑛看的哪里是什么邸报,分明是他的赴京拜帖和任职状书,于是他又变成了往日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一板一眼道:“生身之恩,某不敢不报,故赴京寻父。某自知不成器,能得此官职,已很是知足。”

    说起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当真是头头是道。谢瑛暗自腹诽。

    “裴尚书觉得你当这典簿刚好。我却觉得屈才。明日你我入宫面圣,我亲自荫你当个与才学匹配的官。”裴直说些官话应对自己,谢瑛并不怪罪,反倒越发坦荡。

    裴直显然也没料到谢瑛如此直截了当,揣摩不透她是真心相助,还是言语试探,索性话锋一转,关切道:“某的私事暂且按下不表。明日入宫,陛下恐怕要怪罪,殿下可是已想好应对之策?”

    谢瑛既然敢行这瞒天过海之举,自然已谋定对策:“今日刻意造势,上至京中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已知晓你我婚事。明日朝上,萧裴两家已约定一同道贺。届时父皇为了他最珍重的皇家颜面,定不敢当场发作。只是下朝后少不了对我责难一二,我已有应对之策,驸马只需与我扮作恩爱夫妻便好。”

    这边话头刚落,外头敲过三更。

    谢瑛本还有别的话想问,奈何天色已晚,加之裴直今夜句句客套,并不坦诚,她干脆拿起手边几案上的酒杯,朝裴直一敬:“今日毕竟是我们大婚之日,饮过这合卺酒,才算礼成。”言罢,谢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裴直见她动作,迟疑了片刻,也端起酒杯:“某敬殿下。愿殿下,身体康健,所愿得偿。”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正经合卺酒的饮法,但也已明了谢瑛此举用意。且不说如夫妻一般同心同德,单论当下交谈,二人都不曾真正交心,这合卺酒自然也就只能这样囫囵饮下。

    不出谢瑛所料,次日刚过下朝的时辰,宫中便传来诏令,宣谢瑛入宫觐见。

    诏书中只字未提驸马,谢瑛只当不知皇帝谢稷的意思,叫上裴直一起进了宫。

    裴直被拦在了殿前,谢稷身边心腹何内侍态度恭谨,对谢瑛解释道:“殿下,无诏不得入殿,陛下只宣了您一人。还请这位裴大人在殿外稍候。”

    谢瑛不与他为难,让裴直在阴凉处稍候,便独自走进殿中。

    她刚刚步入殿中,便听见上首谢稷怒火中烧的斥责声:“谢瑛,你好大的胆子。”谢稷气极,自书案上抄起一本官员向他道贺的奏章便朝谢瑛砸过去。

    谢瑛及时站定,奏章不偏不倚地落在身前。谢瑛不慌不忙地叩首行礼:“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安。”

    “哼,不必假作恭谨。”谢稷存心责难,并不叫谢瑛起身,继续痛骂道,“瞒着朕私定婚事,你真是胆大包天!全京城都传开了,倒叫朕最后一个知晓。你可还记得朕这个父亲?你们心里可还有朕这个天子?”

    “哪里算是私定婚事。有母后替儿臣精挑细选,又有舅父替儿臣与裴家换过三书,行过六礼,是明媒正娶的一桩婚事。父皇如此苛责,倒教儿臣为难了。”谢瑛态度仍然不失恭敬,矢口否认了“私定”二字,咬定了婚事合理合规。

    谢稷拍案,拔高了声音:“还在狡辩!朕还从没听过,父亲尚在,女儿婚事由母舅代为敲定的道理!”

    面对谢稷的歇斯底里,谢瑛异常冷静,仍然跪在下首,却缓缓抬头同谢稷对视,神色冷然,反问道:“父皇这样动气,是因为儿臣未将婚事提前告知父皇,还是因为少了我这个和亲北羌的绝佳人选?”

    “你!”谢稷对上谢瑛的锐利眼神,更觉受了冒犯,一时气结,“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既为人子又为人臣的,来质问朕这个天子了?”

    “父皇不愿直面回答,儿臣便知晓答案了。”谢瑛面上露出一丝讥笑,直截了当戳穿了谢稷的心思,“北羌人虽民风粗犷,却最重所谓名节。儿臣的婚事传遍京城,北羌使节恐怕也早已听闻。父皇如今想派儿臣前去和亲也不能了。与其在此责骂儿臣,不如早做打算,想想该如何解决和亲一事。”

    “还轮不着你这个不孝不忠的逆女来教朕如何做事。”谢稷嘴上虽然如此说,心里也知道谢瑛所言不假,当务之急的确是要解决和谈一事。

    谢稷性情暴戾,左右咽不下此次遭众世家暗中联合算计这口气。以他的手段,一时无法惩治世家,却可以拿谢瑛和她那驸马出气:“凭你如何诡辩,你这桩婚事确是有违宫制。来人,将华阳公主和驸马带下去,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虽说皇命难违,殿内侍从碍于华阳公主身份尊贵,不敢立时动手。

    谢瑛此时已起身站定,垂目看着身前被摔散的奏章,显然也未准备配合受罚。

    殿外,裴直也不见惊慌,面带微笑地抄手而立。侍从们不清楚他的底细,见他一派从容、稳操胜券的模样,也不敢轻易上前押他。

    众人左右踌躇间,听见殿外传来一道老迈却威严的声音:“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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