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说来话长,娘子不如先进屋,我们坐下慢慢说。”孟珵抬手虚虚一引,欠身让她入内。
褚笑眉与他一同落座,老仆捧着茶盘上前,为二人斟上热茶。
这茶淡然无味,若是旧日在褚家,恐怕连侍婢也不会碰。但褚笑眉折腾了半日,又热又渴,仰头便灌下去一整杯。
总算是解了渴,她心神为之一清,开口问道:“你说的恩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孟珵执起茶壶,又为她重新续上,温声道:“难怪娘子不记得,仔细算来,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孟家世世代代以琴艺为生,有一张家传古琴,名曰“绕梁”。家中有训:琴存人在,琴亡人随。
孟珵自小学琴,颇有所成。十三岁时,母亲生了重病,喝的药里不乏名贵药材;短短两年时间,就掏空了家中所有的积蓄,还欠下许多外债。
他不止一次听到母亲说:“就让我去了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们……”
父亲总是不允。
他发现父亲整日都在外头献奏,回来得越来越晚,琴音从来不敢停歇。往常自持风骨、不屑于侍奉的纨绔膏粱,如今也不得不折下脊梁去逢迎谄媚。
即便如此,负债还是越积越多了。
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张绕梁琴了——以杉木制成、漆以纯鹿角霜灰,是上好的材质。
他向父亲提议,不如将琴卖掉,置一把便宜些的。既能继续谋生,又能换出不少银两来。
父亲疾言厉斥:“荒唐!‘绕梁’乃是我孟家传世之琴,如何能卖?!”
他不明白,家中已到了这般窘迫的地步,为何偏偏还要守着那琴?
朔风砭骨的冬夜,窗户纸被风雪吹破了,家中连半点余炭都没了。他又冷又饿,浑身都紧绷着,根本无法入眠。
母亲似乎以为他睡了,声音压得极低,又提起旧话:“我这病……还是别治了。你总得为小珵考虑考虑。”
父亲却没有像从前那样一口回绝,而是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听见父亲哑着嗓子道:“好。”
翌日,父亲雇了裱糊匠上门修补窗户,还带回来一些新炭,以及一些肉。家中已许久没见着荤腥了,他却并无任何欣喜,饥肠辘辘的腹中连馋虫都不肯骚动。
他默然地接过来,拿去厨房料理。肉的腥味熏得他胸口发闷,好似在釜中烹煮的是母亲的血肉。
他不想让母亲死。
他的目光移向了琴案上那一张绕梁琴。
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宁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死,也不愿意卖琴。
但在他心里,母亲比琴更重要。
他偷走了绕梁琴,拿去当铺抵押。
这一张传家古琴,在掌柜眼里,只是一把凡琴:“材质倒是不错,但并非名家所制,我只能给四十两。”
他生性孤高,却为钱财磨破了嘴皮子,竭尽此生所有的欺诈和卖惨功力,将价钱谈到了五十二两。
他去药房买了足够母亲吃一整月的药,拎回了家。花去白银二两,还余五十两。
父亲发现丢了琴,又见他带着银子和药材回来,当即什么都明白了,抄起木棍将他毒打了一顿。
可他觉得,他没错。
他不要那传家的劳什子,他要母亲活着。
父亲拽着他去了当铺,要将琴赎回来。
掌柜要价六十二两,父亲闻言怒道:“这琴我们才抵出去半日不到,怎的平白无故涨了十两?”
掌柜道:“长安城中的当铺都是这规矩,抵押一年期的,十进十二出。您要是不信,尽管出去问问。管您要六十二两,那还是给您抹了零头的。”
父亲打听了一圈,果然与掌柜所言无差。
他听见父亲失神地喃喃道:“如今我们手头只余五十两,一年以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挣得到十二两白银……”
若是拿不出钱,契约期至,当铺就可以将那琴卖掉了。
他抬起眼眸,再度提出:“阿爷,人活着,难道不比琴重要?这钱我们就拿去给阿娘治病吧,别赎琴了。”
“不行!”父亲坚绝道,又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一字一句叮嘱。“小珵,你要记住,我们孟家有祖训——琴存人在,琴亡人随!这一次,阿爷帮你兜底,往后若是阿爷不在,你可一定要护好这琴。”
父亲再次走进了当铺:“好,就六十二两,我立刻就要赎琴。”
掌柜道:“契书可带了?”
“带了。”父亲拿出那张从他身上搜到的契书,递交过去,“不过你得让我先验验琴,确认没有损伤。”
掌柜搬出了那张琴,放在柜台上:“您尽管看。我们店是京城中的老店了,从不欺客……”
话音未落,父亲蓦地退后几步,一头向那柜台上撞去。
“阿爷!!”在他惊天动地的哭号中,鲜血从父亲头上涌了出来,溅到了那琴上,渗进木头的纹理。
他踉跄着上前,接住父亲软倒的身子。
难怪父亲说要帮他兜底,原来是想以身殉琴。
这把琴沾上了人命,往后就不会再有旁人愿意接手了。掌柜要么折价卖回给他,要么一直留在铺中,等他以后来赎——无论如何,都不致落入他人手中。
掌柜也被这一变故吓坏了,急忙差人去请郎中。
但这一切都已经晚了,父亲已在他怀中断绝了气息。
他紧紧抱着父亲的尸身,眼泪不断地砸落下来。
是他做错了……
他不该忤逆父亲的意思,不该偷偷卖掉绕梁琴……他害死了父亲。
少年骤然失怙,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围观的人群愈来愈多。
整条街巷都被堵得水泄不通,褚笑眉的车马也塞在其中。最厌恶等待的世家贵女早就不耐烦了,携了婢女下车前去查看。
白虹向周遭的看客问清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回禀于她。
“为了一张琴,竟至于闹出人命来?”褚笑眉问道,“难道人的性命,不比琴更要紧?”
青简出言解释:“士君子者,恒有所持。或传世之珍,或贞松之操,于其心也,重逾性命。”
褚笑眉听不懂这些,又问道:“那琴值多少钱?”
白虹报出一个数目。
“我道是多稀罕的物件,原来只这么点儿。”年仅十岁的高门贵女尚且不知世间疾苦,随手拔下发间的金钗,掷于少年膝前。“喏,拿去赎了你的琴吧。”
那一支钗子远瞧似是金片打成,落到近处才发觉,原来是用极细的金丝层层累成雀形,金雀口中衔着一粒灿灿的红鸦琥,映射下如火光流熠。
一看便极其名贵,有市无价。
他将金钗卖给了识货的胡商,赎回了琴,厚葬了父亲,只花去其中的零头;母亲的药也不用再发愁了。
他从悲痛中走出来,方才想起要去打听恩人的身份。他们告诉他——
“你连那位也不认得?那是吏部尚书褚惟庸的千金,可说是京中鼎鼎有名的贵女了。”
“早就想报偿娘子大恩,只是娘子身份贵重,哪里用得上我区区一介琴师?”孟珵垂眸道,“如今有幸能帮上娘子,也不过还恩一二罢了。”
褚笑眉道:“这是哪里的话?你此番出手,助我逃离江府,才是帮了我大忙了!”
“更何况……”她移开目光,颇有些不好意思,“当初的事我并不记得,想来我并非有意帮你,只是随手而为。你这般感激于我,我实在受之有愧。”
“论迹不论心,不管娘子用意为何,我终究是受了恩惠。”
褚笑眉抬眼觑他神色,试探着问道:“那你娘亲……如今可还安好?”
“托娘子的福,我用娘子所赠金钗换了大笔银钱,请来名医为母亲诊治,母亲如今已大好了。”
“那就好。”她蓦地想起了什么,又问,“你是亮明身份上江府献奏的,江铭肯定知道是你带走了我。要是他查过来,会不会牵累你们母子?”
“在行事以前,我已将母亲送走安置了。至于我自己——”孟珵话音一顿,微笑道,“娘子于我有此等恩情,如今既落了难,我若顾全己身、置之不理,岂非小人所为?”
褚笑眉不由得感叹:“时至今日我方才觉得,人的命运竟是这般轻易被更改。
“我当初随口向国公爷讨要一把绣扇,竟害得刘三娘满门被灭;而随手赠你的金钗,却救下了你娘亲的性命。”
孟珵接口道:“正因如此,方有那一句‘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尤其是身在高位者,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更是能轻而易举决人生死。”
见她似有所悟,孟珵暂时静默,不去打扰。
直到她面上神情重又活动起来,他方才抬手指向座前随侍的老仆,开口道:“还未来得及向娘子引见,这是我那位朋友留下的旧仆,娘子称他‘郑伯’即可。”
褚笑眉见他年事已高,还垂手侍奉在旁,便道:“郑伯,这里暂时用不上你,你先回去歇着吧。”
郑伯却怔在原地,并未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