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年纪大了,有点耳背。他大概没发现娘子是在跟他说话。”孟珵解释道。
他指了指郑伯,又往外一挥手。郑伯终于会意,低头退了出去。
“娘子下回要吩咐他,不妨用手比划,应该会更便利些。”
褚笑眉点了点头,心下却不免疑惑:“你朋友如今不住在这里了?为何偏偏只留下这样一个耳背的老仆?”
“娘子有所不知,”孟珵道,“我那位朋友名叫章正川,曾任给事中知礼仪事。因上书弹劾王丞相结党营私、以及王家外戚干政,已被贬泸州。
“而泸州位于蜀地,道路艰险,极其难走。郑伯年事已高,不便随行,故而才将他留下,看守这间祖宅。”
朝堂中两党分立,私底下流传着一种说法:得罪了靖国公,他会让你死;得罪了王丞相,他能让你生不如死。
王家自前朝起就是京中颇有分量的世家,先帝入京时,正是王家领着一众大臣改朝新主,才有了如今的大雍。且王丞相的长女又入主中宫,做了先帝的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
王家可谓是权势煊赫,但凡有人同他们作对,便会被谪去偏远之地——或路途险阻,或瘴疠横行,再难有升迁回京之望。
在这样的朝局下,竟还敢进奏直言,倒真是令人佩服。
褚笑眉感叹道:“难怪能与先生做朋友,原来同样是不慕荣华、宁折不屈之人。”
“娘子谬赞了。”孟珵又道,“郑伯在宅中负责看家和洒扫,我同他交代过了,娘子住进来后,他会多做一份饭菜。”
言及此处,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惜没有侍婢伺候。如今娘子正在躲藏,又不方便往宅中添人,只好委屈娘子亲力亲为了。”
“无妨。”褚笑眉道,“我既离开了江府,往后这些事,迟早要学着自己做的。”
说者无意,落在孟珵耳中,却令他心生几分怜惜与歉疚。
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贵女,如今由他照看着,竟只能住在一隅小院中,连个近身侍奉的人也没有。
他于腰间摘下钱袋,搁在二人之间的方几上:“娘子刚从江府逃离,这几日江尚书肯定会大力搜寻。娘子尽量少出门,若是缺些什么,就叫郑伯出门添置。
“等风头过去,我想办法将娘子送出京城。”
褚笑眉却道:“我还不能离京。褚宅中有一样东西,尚且等着我去取。”
小臣曾告诉她,阿爷的书房中有一个暗格,其中藏着一枚半月形玄铁令符,是她家传的信物。她须得拿到手,才好追查自己的身世。
孟珵皱起了眉:“褚宅已被查封,娘子要想进去,可谓是难如登天。”
“先生知交满天下,也没有办法?”
“抄家是圣上的旨意,又是刑部动的手……刑部如今正由江尚书掌管,只怕很难在他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
孟珵叹息道:“我帮娘子打听打听吧。不过娘子还是别抱有太大希望,以免结果不如人愿。”
孟珵不敢耽搁得太久,等江府的人反应过来,他肯定是首要的搜查目标。
说完要紧事,他便告辞离去了。
日头斜斜地坠下去,在天边燎起绯红的火烧云。青砖被烘烤的余热未散,江府中的奴婢已在地上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白虹跪在最前,伏身叩首道:“主子,都是奴婢一时疏忽……”
“一时疏忽?这话我已是第二回听了。”江铭冷笑着打断,话音中隐隐压抑着怒气,“区区一个琴师就能把人带走,我从前是怎么教导你的?”
白虹咬了咬下唇,答道:“主子说过,防患于口腹之间。饮食熏焚之物,入体易为奸人所投毒,尤须慎之。”
厨房往褚笑眉的膳食里添了解药,她没能察觉;孟珵在熏香里加了迷香,她头晕目眩时方才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
她太过大意,没什么能为自己辩驳的。
“我看这些年在褚家的日子,你果真是过得太懒怠了。”江铭道,“我给你七日时间,若找不到她,你便自行回金陵去罢。”
他官服的袍角被风裹挟吹起,猎猎地笞在她颊侧,她的眼眶红得厉害:“求您别赶走奴婢。”
她潜伏八年,好容易才成为他手中最得力的细作,又怎能甘心做一枚失败的弃子?
“奴婢已派人去找了,定会将夫人寻回……”
似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名家仆前来禀道:“阿姊,查到孟珵的住处了。”
白虹被江铭一手培养出来,如今又是夫人的贴身侍女,在奴婢中地位颇高,故而其他人皆尊她一声“阿姊”。
江铭睨她一眼:“去吧,别再让我失望。”
“是。”白虹垂首应下,“倘若辱命,奴婢甘愿提头来见。”
众人皆随她告退,那来报的家仆跟在她身侧,继续道:“小人已然得知,孟珵住在惠河坊水安巷东四。阿姊,要不要直接带人过去?”
白虹蹙眉摇了摇头:“我与此人短暂碰过面,是个有气节的,逼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她略微思量,吩咐道:“先不要打草惊蛇,叫几个轻功好的轮番跟着,另遣一批人去查他的底细。其余的仍旧散出去,于京中搜寻夫人的踪迹。”
正是晚膳的时辰,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
褚笑眉迈进了厨房,只见灶上已摆了两荤一素。郑伯搅动着釜中的枣沫糊,热得满头大汗,一看见她来,咧开一口大黄牙嘿嘿一笑:“娘子饿了?这是最后一道菜,马上就好。”
“我不急。”褚笑眉道,“只是一个人待着无聊得紧,所以过来看看你。”
郑伯自顾自地继续道:“这就出锅了。娘子出去等吧,厨房里烟大,又热得很。”
褚笑眉这才想起来他耳背,大概压根没听见她说的话。
郑伯年纪实在是很大了,往碗里盛汤糊时,手上有些发抖,洒了几滴出来。
褚笑眉从他手中接过铁勺:“我来吧。”
那两荤一素一汤都摆到了正厅,郑伯自己只留了一道素食,要端回下房里去吃。
“郑伯。”
老仆步履未顿,褚笑眉知他是没听见,高声又唤了一遍:“郑伯——!”
郑伯终于停下了脚步,躬身问道:“娘子有何吩咐?”
“你就吃那么一点吗?”她提高音调,放慢语速,尽量说话简短,以求让他听得明白。
郑伯道:“有劳娘子挂心,小的吃这些足够了。”
今晚的菜都是郑伯辛苦做出的,她一点忙也没帮上,反倒大多数都摆上了她的餐桌。
郑伯退下后,她颇有些食不知味。思量许久,还是端起了其中那盘蒸鸭,去下房寻他。
郑伯斟了杯酒,正就酒吃菜,看见她的身影,急忙要将酒藏起来。
“不必藏了。”褚笑眉将手中端着的蒸鸭搁到桌上,含笑扬声道,“有肉下酒,不是更好?”
郑伯起身道了谢,木讷地问道:“娘子要不要喝些酒?”
话已出口,他方才觉察问得不妥。他的酒并不好,此处又是仆役居住的下房,况且哪有仆人邀客人喝酒的道理?
他连忙补充道:“娘子若是想喝,小的去给娘子买些好酒回来。”
谁料褚笑眉竟于桌边落座,应了下来:“郑伯要是舍得,不妨直接将酒分我一杯。”
怕他听不清,她还指了指他的酒壶,以及一旁的空酒盏。
郑伯依言为她斟上:“这酒劲大,娘子喝慢些。”
辛辣之味入喉,烈酒滚进腹中,带得周身都暖融融地烧了起来。
这样的感觉令她生出几分畅快,她豪饮了一整杯,倒让郑伯有些吃惊。
几杯酒下肚,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褚笑眉问道:“郑伯,你的儿女也都随章大人去泸州了吗?”
“小的并未娶妻生子,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褚笑眉眸光一颤,又问:“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是好,还是坏?”
“说好也好,说坏也坏。”郑伯已有些醉意,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老脸的皱褶沟壑愈发深了。
“一个人……没有什么好牵挂的,所以自己吃饱喝足就行,活得一身轻松;但也不会被别人牵挂,有时候会觉得很孤独,好像于这世间而言,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褚笑眉默然,又灌下去一杯酒。
她忽地明白为什么有人喜好饮酒,她心中数月以来压抑的痛楚,仿佛都随着烈酒下肚,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娘子……酒量不错……”郑伯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褚笑眉发觉他醉了,将他扶到床榻上。
褚笑眉看着剩下的小半壶酒,留下一粒碎银,将那酒顺走了。
这一场共饮之后,二人就此熟识了。老的一生无子,少的骤然失亲,眼下凑到一处,竟有了家人彼此陪伴的意味。
郑伯做饭、洒扫时,她总去帮手;老人家发现她爱酒,从前自己只舍得买最便宜的烈酒,而今却买了许多不同的美酒,请她一同品尝。
五个日夜转瞬即逝。
夜里下了场大雨,换得她一夜好眠。褚笑眉伸着懒腰,忽听得庭中一声闷响,她急忙推门而出——
却见郑伯摔倒在地,双眼紧闭。
“郑伯!郑伯!!”她连声疾呼。脚下步子跑得急,雨后的青砖又太滑,她也险些跌倒。
她大声呼唤着郑伯,又用手拍打他的脸,老仆仍无丝毫反应。
这个年纪的老人,摔一跤可能是会要命的,须得及时找郎中救治;但眼下江铭正在四处找她,若她贸然现身,恐怕暴露行迹。
是冒险出门求医,还是将郑伯置之不理?
她被推入两难的抉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