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1)

    奇怪。

    虞戏时感到自己正站在一片虚化的景象里,什么也看不真切。远处传来寺庙钟声,一声又一声,在潮湿的空气里荡出悠长的回响。

    我这是......死了吗?

    她试着挪动脚步,鞋底陷入松软的泥地,发出“咕唧”的声响。随着她的移动,周围的雾气开始流动,渐渐显露出真实的轮廓。

    最先感受到的是冰凉的雨丝。

    然后是浓重的血腥味。

    当视野完全清晰时,虞戏时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一片被血水浸透的荒野。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有些穿着残破的铠甲,有些却只是粗布麻衣。雨水在凹陷的眼眶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将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泡得发白。细密的雨丝不断落下,远处高坡上,一座寺庙的黄色光亮穿透雨幕,在天地交界处形成朦胧的光晕。

    突然,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从尸堆中传来。

    她心头一紧,急忙循声找去。那哭声时断时续,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就在她拨开层层尸体时,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响起。虞戏时反头,便见一群官兵正迅速向她靠近。

    躲不掉了。

    虞戏时站在原地,而来的这十余人却像看不见她。为首的是个面容温润的年轻男子,眉眼间却透着书卷气。

    这是……方存!哦不,确切来说,是年轻一些的方存!他脸上明显没有那么多显老态的皱纹,甚至称得上意气风发。

    “动作都快些。”

    “是。”

    官兵得了方存的命令,开始将尸体往一辆拖车上搬。

    他下了命令,自己也没闲着,和官兵一同动起手来。

    就在这时,那个本该已经死了的婴儿再次爆发出啼哭。

    这一次,这婴儿啼哭声嘹亮,没有一丁点儿虚弱之感。天际开始劈下几道惊雷,蓝紫的霹雳照出这一群人惊疑不定的神色。

    “哪里来的小孩?”

    方存慌忙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

    雨势渐大,小孩可遭不住这样的雨,下人给方存撑着伞,方存已然寻到声源,躬下身去,遮不住的雨打湿了他的眼睛。虞戏时跟在他身边,一起探头往那小孩所在之处看去。

    襁褓里的婴儿仍在张牙舞爪地哭着,小脸皱巴巴的一团,瞧起来竟像刚出生不久。

    方存赶忙将他抱起,生涩地哄着他“别哭”,一边问身边的人,“处死的伏国俘虏里,怎会有小孩?”

    先有几人面面相觑,后有晓事的出来道:“俘虏里确实有一位怀了身子的……”

    “怀身的夫人如何成为俘虏的?”方存嘴上这么问,脑子里却在思考别的事。

    大概是对这个小孩的处置。

    “大人,您贵人多忘事了。这些俘虏一年前就被抓获,那是王上亲征之战,战胜后为了涨士气抓了许多俘虏,其中也有不少女将。所以说……那名女将被抓获时,尚还没有怀娠,不然不会将她抓走。”

    方存的表情凝滞住,虞戏时听着这句话,只觉尾椎骨生寒,手脚冰凉。

    “闭嘴!”方存厉声呵斥,“这些俘虏一直被关在王都的大狱,虽不至于受什么大苦,也绝无可能在牢狱里生儿育女!再者说,据我所知,王都大狱男子与女子并不关在一处,这孩子……”

    他忽然顿住。

    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怖的答案一般,他让身边的官兵们先去干活,留下了一个心腹。

    方存对心腹低声道:“王都大狱由既命司掌管,能随意进出并且传唤俘虏的只有三个人。既命司司主年事已高,走动都已是难事,很快就要致仕;而另一位,是众人都道将要接管既命司的年轻主事,听闻的确好色,只是不知敢不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干这种荒唐事;还有一位……”

    他没有再说下去,抱着婴孩的手更紧了些,另一只手替孩子擦去脸上的雨水。

    “算了,我们不要管这么多,阿戎,传令下去,今日发现婴孩之事,切不可透露一点风声,否则后果自负。”

    唤作阿戎的心腹担忧道:“大人,您莫非要救这个孩子?不管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总归不是我们能攀上关系的贵人。这般的贵人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岂会没有办法?说明孩子的父亲根本没想要他活下去!若是我们自作主张救下了,恐怕是灭顶之灾……”

    方存低声,“我心中岂会没有这些计较?!可既已看见,我不能不救。”

    “大人!”阿戎又劝,“且莫说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他的母亲可是伏国战俘!伏熙二国血海深仇,代代铭记。倘若他来日长成,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不会知道。”方存显然也有了些犹豫,只是很快又坚定下来,“我没有孩子,以后,他就是我的孩子。只是,他父亲恐怕身世显贵,我不可以父亲自居。对外便称,这是我故友的孩子吧。”

    说着,方存挺直了脊背,也没再躲伞,用披风包裹着孩子,快速走入雨幕之中,带着婴孩驱马离去。

    虞戏时看着他的背影,听得身旁阿戎下令:

    “今日之事,不可透露一字,如若有违,死!”

    “是!”

    -

    可是当晚在场的所有人,除去方存以外,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方存再来到这尸横遍野之地时,看见的便是所有人的尸体。

    虞戏时感到一阵眩晕。在方存离开与返回的间隙里,时间仿佛被某种力量粗暴地折叠——她只看见方存抱着襁褓离去的背影,转眼便是他跪在血泊中的身影。这中间的杀戮,像被撕去的书页,只留下血腥的空白。

    “是我害了你们啊——”

    方存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脊背剧烈颤抖。怀中的婴儿被惊醒,发出啼哭。这哭声让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将襁褓搂得更紧。

    虞戏时看见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脸上泪痕交错,懊悔却又慢慢坚定。

    “以饲而生。”他嘶哑着嗓子,手指轻抚婴儿的脸颊,“景饲生。你要对得起这些用命换你的叔叔。”

    婴儿懵懂地抓住他的手指,小小的掌心温暖湿润。方存突然将脸埋进襁褓,肩膀无声地耸动。

    她凝视着这个孩子。

    景饲生。

    这是景饲生的幼年!

    她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这是时光回溯?还是幻境?亦或是……

    比起这些,却更像回忆,因为她竟也无法窥知到那些秘密,譬如孩子的父亲是谁,杀了这所有人的又是谁。

    -

    时光快速推进,虞戏时周遭的场景旋转变换,来到方存的府邸之中。

    景饲生已然长大了许多。

    晨光斜照入窗,景饲生跪坐在案前临帖,手腕悬得极稳,笔锋转折间已见风骨。只是那支对他来说仍显沉重的狼毫,偶尔会在纸上留下几处力透纸背的墨点。

    方存端着漆盘进来,看见孩子正对着写坏的字皱眉。

    “我不是说过,不需要你用功吗?”

    方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景饲生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用袖子遮住字帖,又立即意识到徒劳。他慢慢转过头,露出一截后颈——那里有一道尚未痊愈的擦伤,是前日偷偷翻墙去私塾时,从墙头摔下来刮伤的。

    方存端着黑漆食案走近,案上一碗长寿面正蒸腾着热气。他将食案放在案几上,手指轻轻扶正歪斜的砚台。虞戏时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道伤痕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今日是你的生辰。”方存的声音柔和了几分,“想要怎么过?”

    景饲生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亮,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突然抿住。他垂下眼睫,轻声道:“方叔能教我...”话到一半突然停住,改口道:“能陪我去市集看看吗?”

    这个小小的转折让虞戏时心头一紧。她突然明白,这孩子自知寄人篱下,要小心翼翼才能获得关爱,请求亦要先自我修正,生怕给方存添麻烦。

    方存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慢慢擦拭孩子沾了墨渍的指尖。景饲生的手很小,掌心却有薄薄的茧子——是这些日子偷偷练字磨出来的。

    其实方存对景饲生不算差,只是从来不会教他读书习武。尽管曾有武先生说他有超绝的天赋,勤加练习,来日若能从军,定能官拜大将军,得到王上赏识也说不定。

    但方存听过,更加不允许他起练武的心思。

    “先吃些东西。”方存道。

    景饲生点点头。

    “方叔,”他声音还带着孩童的清脆,眼中明亮也天真,“我突然好奇,我父母是怎样的人?”

    方存早知道景饲生终会有问这件事的一天,虽然来得突然了些。“他们死在战场上,是英勇之人。”

    “哦。”景饲生说着,低头吃面。热气氤氲,他的脸藏在热气后,并无什么过多的表情。

    “只是‘哦’?”这回轮到方存疑惑了。

    景饲生将嘴里的面咽下去。“既已发生,便不必自苦。父母也不愿离开我,我更不愿失去他们。要怨,便怨这战火吧。”

    “你不为此感到伤心难过吗?”

    “我不知道。”

    “可是别的孩子都有父母,你却没有。”

    “这些话,早有人以此讽刺过我,如果我真的为此感到委屈难过,岂非着了他们的套。再者,我不是有方叔吗?”

    “那假如我对你不好,你的日子岂不是很凄惨?无父无母,还有个虐待你的阿叔。”

    景饲生摇摇头:“我先是独立之人,才有这些外加的标签。若我不认,这些标签便束缚不了我,无法扰乱我的心神。”

    “此话何意?何谓‘标签’?”方存摸不着头脑。

    景饲生想了想,执笔在纸上写下:我本自在,无须困于外物名相。心若不系,无一事可缚我。

    写完,他笑了一下,露出一颗小犬牙来:“菩提本无树。”

    方存看着潇洒漂亮的字迹,眼神光一暗,喃喃了一句:“…明镜亦非台。”

    “无执无苦,逆俗而立,有独见,不自怜。你有这样豁达的心态,将来必成大事。”

    景饲生吸了口面:“为何要成大事,我不能当小人吗?”

    “阿饲,我问你…”方存盯着他的眼睛,那里一览无遗,好像从来无遮无掩,没有秘密,“谁教你的字与诗?”

    景饲生漆黑透亮的眸子望着方存:“不是方叔吗?你教了我一些字,剩下的,都是自学的。”

    “…是吗?”

    豁达的心态固然好,然而当夜景饲生就打了脸。

    明月高悬,方存攥着一封信站在窗边许久。

    虞戏时站在方存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鹰头状的飞檐,那死物仿佛生了眼睛一般,在月光下透着红色的凶光。

    虞戏时想起景饲生说的那一句——“一纸密令,你就能把我送去虎狼之地。好像养我的那五年,你从未付出过真心一般。”

    莫非就是今夜?

    方存呆站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估摸着时辰该到了,他才走出书房,来到院子里。

    从屋檐上翻身下来几个黑衣人,朝他行了一礼。景饲生被两个下人从房里拖出来,小小的孩子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看见方存,尚还有些睡眼惺忪:“怎么了,方叔?”

    “阿饲,过来。”方存朝他招招手。

    景饲生走过去。

    “阿饲…经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望你一定珍重。”方存抬手,替他理了理衣领,却没有看他的眼睛。

    “什么意思?方叔,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景饲生慌乱地抓住方存的手肘。

    “阿饲,你信我吗?”方存缓缓站直身,景饲生手抓得紧,他也没挣脱,身子微微倾斜。

    “……我信。”

    “那就跟他们走,去你该去的地方。”方存转过身去,衣袖终于从景饲生手中挣脱,看着高大的树,“好好活下去,也许下次见面,是不一样的光景。”

    景饲生默然站在原地,看着方存的背影。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下,攥紧成拳又松开,片刻,说:“好。”

    黑衣人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他似没有做好准备般微微一颤。带走他不需要费什么功夫,景饲生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方存亦然。只是虞戏时敏锐地察觉到一道微弱的灵光在二人之间流转——竟是景饲生在暗中施展某种术法,想要感知方存是否会回头看他。

    虞戏时并不通灵力,许是旁观者的缘故,某些微弱的细节竟像受人点拨般明了。可涉及诡秘的大事,她却一头雾水,并不比景饲生知道得多。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应该是在共享景饲生的视角,只是这个视角,也并不完全。

    这小孩…

    虞戏时看着景饲生,看他默然走到院门处,忽然喊了一声,“方叔。”

    “嗯?”

    两个人背影相对,却隔了一段距离,泾渭分明。景饲生微微抬起下颌,最终什么也没说,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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