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禧尧不知道说什么好，对这人的愧疚值急剧下降，他也太蹬鼻子上脸了吧。
但没办法，那一巴掌她心里有数，是使了力气的。
她冷淡地问，“我要去烙饼，算上明日的份，你能吃几张？”
“算是对你的补偿。”
奚于昶诧异，什么时候饼子成江湖通货了？
徐禧尧避开他的目光，在包袱里摸索。现在她身上除了银子就剩做饼的手艺值钱，但是银子，她也没有多少了，不到关键时刻不能动用。
她的银子，有用。
奚于昶仗着脸上有面具和月色的遮掩，不加掩饰地打量少女的表情。
她脸上的灰大概是不久前擦过，没了脏污的脸蛋匀润细腻，背光的下颌处染上了莹白的晕影。
他有些出神，违心地评价道：她还是臭石头一样。
起码性格是。
少女没什么表情，看人时的眼神和脸色一样冷淡，唇部微抿但难掩形状饱满，眉眼轮廓深邃却不够柔和，大而亮的眼眸盯着他，透着全然陌生的色彩。
当真把他忘了。
奚于昶不自觉地呼吸变轻，有种情绪在他心底翻涌，原本的嬉笑卡在喉咙，半晌没说出来。
徐禧尧见对方沉默，以为是信不过她，对他的思量表示理解，行走江湖，小心为上，者总是没错的。
何况自己甫一照面就赏了他一巴掌。
理解归理解，她烙饼也挺费时的。他再磨叽久一点，这户人家该醒了，就没法悄无声息地离开。
想到这里，徐禧尧目光变凉。
带对方赶路属于一时情急，面具男一下就晕过去了，徐禧尧以为他被自己重伤，落得被人搜身的下场，便想着带他到有人的地方找找大夫。路上思绪平静下来后，就发现这人气息绵长，脉搏强健有力，半点不像有内伤的样子，倒像是睡着了。
八成是想讹她。
要实在不能达成共识，不如敲晕他，然后留饼跑路吧？
陷入内心小剧场的奚于昶没有发现，少女握着擀面杖的姿势在身后变成了提剑的姿态。
靖州边境茂城。
云来客栈后院，一伙人围在圆桌边，微弱的灯光映出众人凝重烦闷的神情，一时之间无人出声。
一名模样稚嫩的半大孩子憋不住道，“难道今晚也不行动了吗？那我们岂不是辜负了百姓的信任！”
他身旁的壮年男子摁住这不安分的小子，众人皆抬头看向他。
男子身穿缁色短打，腰间佩剑，竟是一副捕快打扮。
这圈人神色皆正经严肃，似也是在为民忧心。而捕快这时开口，也应证了这些人的身份。
“诸位锄邪堂好汉，承蒙各位相助，半月以来为茂城殚精竭虑，但这伙恶贼实在狡诈，衙门已经折进去不少人手，却怎么也找不到贼子老巢，昨日才收到失踪的弟兄传来的消息。”
说到此处，卫侗沉寂了一会儿，胸中燃烧着怒火和忧心。
他闭眼压下心中所有情绪，冷静开口：“大家都知道，许多捕快和江湖好汉的失踪必定是贼子作祟，今夜我等的行动也是危机四伏，如若诸位身后有顾忌，不妨留守或离开茂城。”
那半大小子不乐意了，“卫哥，本来人手就不够，你再让这些好汉走了，我们…………”
卫侗打断他，“百姓本就是衙门的责任，锄邪堂已经出力许多。”
众人对视一番，没人离去，一身材魁梧高大的壮汉出声道：“卫捕快，我们既已出力，何妨追寻到底？”
大家伙儿纷纷开口，“先前的人只是失踪，却未见尸体，可见此事危险却不致命。”
“这些贼人还未查明身份来源，许是江湖中的恶人也未可知，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那忿忿抱怨的小子挠挠头不吭声，他以为这些人之前闭口不言是想临阵退缩，既然他们都表态了他也就没话说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卫侗转身看向他，“你留下。”
***
茂城作为靖州的边城，原本是繁盛的货路交通枢纽，但近年来发生了许多起失踪案件，失踪者多是年岁不大、颇有根骨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有些是江湖侠客，另外大都是普通人。
中原侠士遍地都是，富饶美丽的土地滋养了代代人的心气，民生淳朴，聚居地区往往联系紧密，交流颇多。
以往谁家出了优秀的后辈，家里人都欢喜的不得了，名声能传出十里八乡，好叫大家伙都开怀开怀。
但近些年来却再难见这般模样，甚至邻里相互之间虽有联系，但也隔着层膜似的，交谈止于鸡毛蒜皮，若是谈及对方家中后辈，必是脸色不好，言辞越是夸赞对方反而要翻脸。
徐禧尧侧耳听着，也是不解。
小二上齐了菜，道句“客官慢用”就识趣退下。
她还想凑近些听听隔壁桌交谈的话题，身子不自觉后靠，却被一只手臂挡住，顺着力道坐直了回来。
少年郎从身后绕出，两手各抓一碗饭，其中一碗摆在了她面前。
徐禧尧这才知他是去盛饭了，偷偷摸摸的，叫完菜就没见人，她还以为是溜走了。
奚于昶对上她询问的眼神，唇畔抿起，嬉笑隔着面具都透出来了，直往她脸上拍：“你想当堂入睡吗？”
“问过那位大哥意见没有，人家指不定不乐意当枕头。”
就见她双眉拧起，眉眼间的冷淡被打破，眼神明晃晃透出质问不满。
少年的笑容再放大几分，越是看她嘴角越发不住上扬。
徐禧尧愣是想不通，人的嘴怎么能欠抽成这样。
她有点儿生气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没有一点儿边界感吗？有点后悔跟这种人……
热腾腾的汤碗突然出现在她眼前，面前的少年嘴里还在噼里啪啦吐着芬芳，修长的手指却夹着刚刚烫过的木筷越过方桌至她面前，见她没接，小指头还不耐地指指点点。
她的眉头不自觉地松开，接过木筷，指尖触过对方手指，目光在他分明的指节停留一瞬，徐禧尧后知后觉出了几分熟悉感。
晌午的光线热烈，透过窗台，空气中的细絮飘舞，光影隔出了一道帘。
少女长睫扬起，目光落在少年银白灰纹的面具上，似不经意问起，“你是长得不便见人吗？”
奚于昶：“......”
“半幅面容都够本少侠跻身风扬榜前三，我只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喜爱罢了。”他故作深沉地支起下颌，如他所说，面具不过半副，遮住了容易辨识的眉目与鼻梁，露出的下半张脸已有超越青涩的趋势，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气息蓬勃。
徐禧尧入耳即自动筛去多余的信息，捕捉到一个耳生的词汇。
风扬榜？
又是一个徐禧尧没听说过的事物，明明还年轻，正是向往自在与热闹的年纪，她却对江湖事知之甚少。
嗯，记下来回头打听打听。
热腾腾的饭菜勾起食欲，两人都闭上了嘴，徐禧尧注意到对面的人持碗姿势，小拇指抵住碗底，其余手指环着碗身。
她的目光不经意晃过，见他小指偶尔会轻点碗底，但少年好像自己未发觉似的。
隔壁桌这时传来刻意压低的嗓音，“听说城里追寻追寻真相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没了。”
有人辩驳道：“那倒未必，茂城的这些坏事附近几个城都知道，衙门里都有记录，茂城城里的捕快不也是在追查此事吗，这么些年也没见他们失踪啊。”
大汉被反驳也不恼，四处张望一圈，“便是近些日子才开始出了变故，大多数人只知江湖中人不可轻易追查，以免伤及自身，捕快们反倒无事，可月前茂城的捕快们已经开始接二连三的无故消失了。”
桌上几人听到这里都拧起了眉，有人反问道，“莫非都是追查失踪案的原因？”
大汉没出声，谈论声也渐小。
徐禧尧和奚于昶对视一眼，各自开始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