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神是引导者,不是拯救者。真正拯救人们的,是人自己。”
“真正拯救人们的,是人自己。”
“……是人自己。”
“……”
望着段青皓上下翕动的嘴唇,阮桑从巨大的时间与记忆搅合而成的旋涡中挣扎而出,耳畔轰隆,半响,才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洒进眼前的黑暗中。
是阳光。
午后,金神宫窗口倾泻而下的阳光。
他像少年时代一样坐在窗前冥思,陷入了巨大的寂静,走入了宫殿与他的生命缠搅而成的记忆。宫殿的记忆与他的思虑产生了某种共鸣的频率,如茶和奶溶和于一处。
惊醒他的是窗外波浪一般的山歌。
盛大的法会就要开始了,成千上万的信徒从谷域各地流向神都,流向八角街,期待圣神走出金神宫赐予他们最吉祥的祝福。
圣神必须出现。
但是,他可以编造一个关于圣神的谎言,却不能变出圣神奇幻的神迹。他是那么孤寂,无依。
“太保去翻阅古籍了,不要让人打扰。”侍从们小声的传说,他却一个人在幽寂的大殿中徘徊游荡,莫名的在少年时代沉思的角落里睡着了。
十几年过去了,一切都改变了,他不再是在宫中学习的贵族小少爷,他是太保,掌控着谷域土地兴亡盛衰的太保。十几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怎么改变。金神宫依旧在建造,宫外的山歌,还是会常常传进宫内。
权力很可贵,不是吗?可在此种情况下,更多的时候,他想回到过去,对,他想溯回时间的上游,向老师讨回一个答案,那漫长、清晰的梦境,他无法在消亡的时间中抓住老师的影子,只好重走一遍记忆之路。
他是幸运的。
他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匆匆离开,去寻找他最信赖的侍从。窗外的欢乐、铿锵的歌声被灿若花粉的金色阳光淹没。
“你们都记得五世圣王尊贵庄严的容貌吧?”
“伟大的五世资容英伟,永世不敢忘记!”
“去寻找与五世容貌一样的人。”
“……大人,您……”两个侍从面面相觑。
“圣王会参加七天后的法会,为信徒祈福。”
侍从领会了阮桑的意思,领命行礼,退了出去。
不久,金神宫做杂活的老工罗堆静悄悄的从工众中消失了。有人询问,圣官一句“要务在身”,问的人便闭了嘴。其实,罗堆的去向,圣官也不清楚。带走罗堆的人,也只说了一句“要务在身”。
在金神宫,总是有许许多多的“要务”。一个“要务”来了,还有下一个“要务”。很快,老工罗堆就被众人忘记了。
即使记得又怎样,谁能想到罗堆从未离开过金神宫,谁又能想到罗堆每日在五世谷域圣王的寝宫昭阳殿中安寝?
人们已经听惯了谷域上奇妙的传奇,是天人降世,善人升天,一个普通的老工真的走入了人间天堂,却是大大超乎了人们的想象范围。罗堆也是。昨天,他还在端着自己的陶瓷碗跟工人们一起抢大锅里的粥;今天,他就坐在圣桌前享用银器里的肉、奶、果蔬了。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每天天亮前他都会匍匐在幽暗的大殿里用力擦拭地面,他熟悉这座宫殿盘桓的古雅馥郁的香味——这是昭阳殿,是谷域圣王的寝宫。五世圣王喜爱一种古草药香的气味,这种昂贵的香料日日夜夜在昭阳殿的银质龙柄香炉里静静地焚烧。
罗堆望着圣桌上精美的菜肴发呆。他想了想,最终伸出两根手指捏了一只包子,牛肉的鲜美汤汁挂满了他的喉咙,他禁不住又拿起一个塞进嘴里。
门静静敞开又关上,一个人静静走进来。罗堆忙着往嘴里塞包子,等他注意到有人,那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作为一个低级工人,罗堆从未靠近过太保阮桑,不知道他的面目。但是,罗堆看得到他锦缎质地的圣袍、鞋面上高贵的黄缎子,还有他扁扁的头颅。罗堆丢掉包子趴在圣毯上不住的叩头。
阮桑望着匆忙行礼的罗堆,望着他身下熟悉的“寿山福海”图案地毯,淡淡的说:“免礼吧。今后见面,我要向你行礼了。”
罗堆叩头叩的更猛了,头颅砸向厚厚的圣毯没有声响,只在清晨的阳光里激起了飞扬的尘埃。
阮桑蹲下身来,抬起罗堆的脸:“像,真像。”
这张脸每天面对着金神宫的地面,却从未被人注意过。是啊,一个站在高高的九重天上为凡人擦拭泪水,一个趴在肮脏的地面上为地面擦拭尘埃,谁会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呢?即使他们有相似得让人心惊的脸庞。阮桑不禁佩服侍从的眼光。
阮桑回身坐下:“不要叩拜了。今天起,你就是五世谷域圣王,你得拿出风度与威严来,不要丢了圣王的脸。”
阮桑的目光没有离开罗堆的脸。
“真正拯救人们的,是人自己。”
即使他不能像真正的五世一样给人们神奇的祝福,但有信仰在,人们依然会相信这样的会面能带来福气。
这张脸将帮助他渡过难关。
法会热闹非凡。许久没有露面的圣神要给人们祈福,信众们欢呼雷动。
人太多太多,圣神用一根长柳枝在缓缓走过的人群上方轻轻拂过。人们望着在宝座上端坐的盛装的圣王,随着他的每一个手势,都感觉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灌注全身。
距离太远,没有人发现,圣神庄重的圣帽下淌下了丝丝汗水。
罗堆穿着华丽庄重的礼服,极力抑制心中的恐惧。此刻,他本应该和昔日的同伴一起,在大殿的角落里努力擦拭地面,可他却高坐在圣王高贵的神坛上,为信众祈福。罗堆心中混乱极了,他只能忍耐。太保阮桑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低眉顺眼地坐着,仿佛伺候在真正的圣王身侧。阮桑确实仪容安详,只是他手中的那两个灵珠转的飞快。
假的谷域五世圣王出现在阳光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要应付的不仅是信众,还有各地觐见圣王的头领。他们期待着与修行许久的圣王会面。见面就会露馅。他们只需要远远的看到圣王出现就好了、就够了。
编个什么理由呢?继续闭关?那么,见一面总是可以的吧……那就说身体不适,对,这个理由能把所有好意的、恶意的拜访推出门外。
圣王是病了,幸好,不是去世。
祈福活动结束后,圣王被侍从簇拥着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太保阮桑客气的向尊贵的客人们宣布圣王身体欠佳不能会面。听到这个消息,尊贵的客人们议论纷纷。
阮桑引领着客人们去享用丰盛的宴席。他们一同走过金神宫曲折的台阶,灯火通明的长廊,窃窃私语声一直没有止息。
你们可以猜疑,但只要看不到真相,你们也就只能猜疑。
一个谎言叠加一个谎言,支撑起了压在阮桑心头的巨石。他不再那么忧惧烦闷,步履轻松起来。
客人们在阮桑的招待下享用了丰盛的晚餐。显然,阮桑本人是宴会中最愉快的人,他用一杯一杯香醇的蜜酒和大块的烧牛肉填充多日来空瘪的胃袋。他与各位贵客讨论政治的、经济的话题,并为圣神的健康干杯!
金神宫的香灯宝烛下,阮桑心情愉悦,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