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黄昏,明月低升,亭台楼阁之间,树影婆娑。
偌大的肃国公府邸已经安静,三三两两的侍卫提着纸糊的灯笼在府里夜巡,防备有什么游侠刺客打搅了尊贵主子的清静。
安静的书房灯烛微晃,拉的人影时长时短。有六人分两侧坐在房中,神情各异,姜侯尹坐在上首,神情比乌云压顶的夜色还要沉几分。
“陛下择姜氏长女入宫。”一位青衣公子坐在姜侯尹下首,宽大袖袍上银竹暗纹若隐若现。
他手指不疾不徐地展开白天得到的几封密信,缓缓道:“临近帝王寿宴,司礼监以吴清静为首的一群人,遍寻天下绝色,将姓名呈予陛下,请陛下赐婚。”
几人听此,皆是蹙起眉头,互看一眼,欲言又止。
青衣公子抬眼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接着平静道:“今日早晨,门下侍中姜大人进宫面圣,请求陛下收回成命。只因姜氏长女已经定亲,不便再嫁。”
“可是……”青衣公子轻叹口气,坐在对面斜方的姜三公子紧张盯着他。
“可是,陛下震怒,赐廷杖三十,打发走了。”
“什么!”
“什么!”
齐齐出声的是姜侯尹和姜三公子姜松青。
姜松青直接站了起来,很是激动:“为什么?就因为我父亲给他谏言?长姐确实是有婚约在身,父亲不过是陈述事实……”
一句话并未说完,便被姜家主厉声打断,眼神像刀子一样割在姜松青身上:“放肆!有客人在场,胆敢无礼!”
这些话平时在家里隔着门悄悄发发牢骚也就罢了,可姜松青居然当着外人的面骂了起来,要是被传了出去,怕是会被落个大不敬的罪名。
旁边的二房夫人蔡氏——也就是姜松青的母亲也瞪了他一眼,姜松青心中不平,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切了一声,也只能颓废地坐了回去。
姜侯尹不动声色的看了青衣公子一眼:“圣意本就不可违,你父亲不自量力,还想忤逆陛下,陛下不杀他,已经是幸事了。”
这话听起来像说给姜松青。
姜松青对面坐着的大房夫人青阳郡主出声:“我会给佩儿准备好嫁妆,教她宫里的礼规,只待圣意。”
与姜大姑娘定亲之人,是恒亲王的世子,青阳郡主的大侄子,也就是如今皇帝要强纳自己叔父的儿媳妇,还把劝谏的姜大人重罚,这不仅是罔顾礼法,更是打姜家的脸。
府邸鎏金的肃国公府四字牌匾依旧挂在府门,太祖皇帝亲书,如今看来,撑不起这姜家人要的尊严和荣耀了。
书房不算宽敞,几人面对面座谈,本是略显拥挤,却一片寂静。
摊放的信件被青衣公子收拾好,提醒道:“圣旨于今日午时下达,一路快马,如今已到娥山西南,走水路最迟明日申时到达恒越,诸位可做好准备。”
这么快。
姜侯尹挤出一丝笑容:“姜氏已经出了一位皇妃,此次又是喜事临门,如此于归之喜,祖上积德,后生有幸啊。如今姜氏不复从前,行为处事大有难处,阁下还能不远千里来报信,着实感谢,不如留下来用个晚膳再走,也好尽姜氏地主之谊。”
“只因朋友与姜氏姑娘曾有交集,在下又恰好在恒越,有劳了。”那人爽快应了。
出了书房,姜氏的晚宴已经摆在了喻理阁。
走在路上,姜松青往后头望了眼,悄悄对蔡氏说:“那人是什么来头?我们姜氏都打听不到玉京的消息,他怎么知道?”
“不知道,从西北来的,是皇族的门客,要不你去问你父亲。”
姜松青一脸不愿:“我才不想跟他说话呢,他只知道骂我。”
蔡氏“啧”了一声,沉下脸,“他是你父亲,说什么呢。”
姜松青憋憋嘴,不说话了。
明月悬在苍穹之上,众人已用完晚膳。
国公府依山傍水而建,雕梁画栋,恢宏壮丽,恒越独此一府。
姜氏真正的家主在玉京城,留得族人在此修建偌大的府邸,盘踞一方。
来者是客,客人被留在晚桐院中休息,趁着月色,他出了门。
院中蝉鸣清脆,小溪自山峰蜿蜒淌下,河边鹅卵石都是下人挑选而来,“嗒嗒”,他走上石桥。
花已眠,风不动,月露夜明,对面红漆斗拱凉亭建得风雅有致。
“姜姑娘是在等我吗?”
有人坐在亭中,一眼望过去,露沾明珠不胜其色,霞傍红莲不胜其姿。
他注意着脚下的台阶,“刚看你坐在书房半天,一句话都不说,以为你被姜氏族人锯了嘴。”
独自一人乘着月色背对着他坐在亭里的,正是此次书房谈话的主人公,皇帝强纳的那位不幸世子妻,姜氏长女姜佩银。
姜佩银闻言起身,来人走到她面前,她拱手,“臣女姜佩银,见过载清侯。”
以载清侯门客身份过来的真正载清侯道了句“免礼”,坐在了姜佩银对面,叹了口气,觉得相隔太远,讲话不方便,便挪了地坐到她身边。
刚碰到地方,他忽地站起:“能坐这儿吧?”
姜佩银微笑着点头。
他一看两人距离,又挪远了些。
姜佩银:“我不像学了规矩的千金,你更像。”
等他前前后后挪了个合适的距离,道:“都是有身份的人了,男女授受不亲。”
“话说,”他开口,笑得开朗,“不好奇我今天怎么到了这?”
“好奇。”姜佩银温声:“昨天还在西何,今天就到了恒越,横跨了一个大邺,我还以为你是坐着你那只鹰飞过来的。”
“哈哈哈,跟着娄先生过来的。一个礼拜前就到恒越了,这边的山水好,就多住了几天,本来明儿就要走的,探到了消息就想着来给你个惊喜。娄先生不能出西何你是知道的,可别怪阿织,是我让她别告诉任何人的,她可不是你打探我的工具啊。”
她弯唇,说:“我知道。”
“前天传信去西何,阿织回的消息,说你不得空,我就知道你不在西何。”姜佩银道:“邺京这几天出了事,我的人也被牵连了。”
载清侯正色:“怎么了?”
“还没有着落,但又死了不少人。不是皇上不高兴,是司礼监那位。”
他拧眉,思索片刻,“那这跟你入宫会有关系吗?我好些时日没关注邺京动静了,这回居然把你扯进去了。”
“有。本来就不是皇上的意思,他旧疾复发,早就不见人了。而且,”她顿了顿,“我不太相信他能想到拿我开刀。”
他安静思忖,坐在夜色里,没有开口,成了那个姜佩银记忆中的西何载清侯。
如今天下不太平,邺京时有要事发生,边陲草原骑兵早就红了眼蠢蠢欲动,南边流寇成群,占山各立为王,还有合作反邺的趋势。
或者,比他得到的消息还要更糟糕。
“臣女并不想嫁入皇宫,侯爷定能理解臣女所想。所以……”她起身,朝他跪拜。
“求侯爷,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