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棘市时还是夏末,转眼间已经泛起了阵阵秋意。
秋雨淅淅沥沥,在苏祢印象中这十几天来雨未曾断过。
她不喜欢雨,是很不喜欢。
作为一个在西南生活了十五年的孩子,她知道这很不科学,就像西藏高原人民厌烦氧气太多,赤道上居民嫌日照太少一般不可理喻。
渡洄潮湿的空气似乎每时每刻都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形成水雾,黏黏腻腻,好不自在。
话说回来,苏祢不过是晚入学个把星期,此时同学之间大多混得相熟,男生之间称兄道弟,篮球场上争抢不分你我,女生也大多成群结伴,两两出入。
不过要说这和谁都能说到一块儿去,也只有鞠仰清。
班上篮球队主力,能在男生堆里站,课间也有不少小姑娘往他座位周围上钻。
他愣是能和一群小姑娘磨破嘴皮子地争论到底是他帅还是苏弋帅,吹嘘自己的同时还要贬苏弋一贬。
作为学长苏弋的支持者,班上女同学们慷慨激昂,义正言辞一致口头讨伐鞠仰清,期间眼神时不时瞟到他同桌灵听那儿,直到上课铃响才犹有不舍地各自回了座位。
“整天叽叽歪歪,您可真够有聊的。”灵听今天意外地只睡了两节课,这会英语课倒是来了精神,边说着边伸了个懒腰。
“都是一伙破丫头片子,不就是想变着法和我打听苏弋嘛,爷我就是心情舒畅理理她们。
“别整了一个班都您后宫似的,还心情舒畅,早晚有你丫受的。”灵听瞥了他一眼。
“你就给评评理,小爷我英俊潇洒,非说我比不上苏弋那表面一本正经的小白脸,难道不荒唐?!”
苏祢余光看见鞠仰清对着灵听伸长脖子据理力争的样子,就像刚才那一堆小鸡中的鸡头,没忍住,低笑出了声。
“好好说瞎话,好好说,咱别往人脸上喷水。”灵听嫌弃地把仰清的脸拨向一边。
鞠仰清绕过灵听,目光一紧,眯眼望着过道旁的小同学:“哟,这又是笑什么呢。”
他仿佛对灵听周边出现的这位雌性生物不太满意。
苏祢局促地看向对方,眼里笑意收敛,摇摇头,目光又回到了自己的课桌上。
灵听自顾翻开英语课本,大笔一挥写上自己的大名,坐直身子,双臂交叠,就像等待着糖果的听话宝宝,眼里充满期待的目光等待着老师进门。
正经不过三秒,在英语老师催眠式教学中,很快灵听又低下了头。
她余光扫过,身旁一米之隔的少年,头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十分有规律地摆动。
因头低下而露出下巴上少少的婴儿肉,使得清冷如此人,也添了一分稚幼。
苏弋这阵子因为学生会的活动忙得不可开交,常常让者秘书先送苏祢回家,自己则留校到很晚。
今天苏祢才出教学楼,就看见撑一把黑伞的苏弋。
看看四周,差不多没人了,才低着头走向前去。
苏弋见到她挥了挥手:“我今天抽空偷溜了出来,走吧,一起回家。”
苏祢撑开同样一把黑伞。
“怎么见到我还要像做贼一样?”苏弋嗓音里有一股温柔的笑意。
“有吗?还好吧,那个......阿弋,我能和你商量件事嘛?”阿祢结结巴巴地说道。
“嗯,你说。”
“以后你在车里等我就好,不用每次都那么麻烦在楼下等的。”
苏弋这几次看她并不像别的女生手挽手一起回家,觉得毕竟刚换了环境,落下她一人终归不妥:“反正都是顺路,谈不上麻烦的。”
苏祢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车上苏弋说等他得空了把那俩小子都叫出来给她介绍一下,最近没怎么见到俩人,就仰清那头脑估计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们班有一活生生的苏弋他妹。
刚进大门,季叔就招呼着两兄妹快洗手吃饭,难得今天一家子都在。
饭桌上,苏老先开口:“阿祢,对新学校适应了吗?”
阿祢放下手中的筷子:“嗯,老师同学都很好。”
苏老看着孙女校服里穿着的还是以前的衣服,宽大的校服衬得整个人娇小羸弱,不免心酸,又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语气重了不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女儿,不见得有多上心。”
苏祢只觉耳根红红,微低着头。
他说完碗筷放下,正色看向苏母:“碧云,周末带着阿祢去置办些需要的东西,姓苏的岂能让人看低了去。”
苏碧云点头:“嗯,是我疏忽。”
“当妈就得有当妈的样子。”苏老冷哼了一声,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便起身向客厅走去。
苏祢头更低了,不知如何动作,只拨弄着碗里的几粒米饭。
周末一早,苏祢陪老人吃完早饭后就出去沿着小径晨跑,再次路过那幢房子,想起里面住着一个少年,不由得放慢脚步,定住,仰头看着。
苏祢奇怪,依那位同学对睡觉的执念,谁那么早把他叫醒简直能把那人拖出去砍个一百遍再回来接着睡,可此时窗帘分明是开着的。
灵听熬了个通宵终于把游戏打通关,迷糊着眼,正准备拉上窗帘睡他个昏天黑地,一眼瞥见楼下远处站着一小姑娘。
马尾有些松散,前额的碎发上挂着汗珠,痴痴傻傻的样子怎么那么眼熟。
没做他想,两下关上窗帘,虚弱地爬上了床。
苏祢就这样看着他做完这整套动作不带停顿的,心想这人是不是对她印象不好,怎么每次见到她就立马拉上窗帘,跟避难似的。
回到家时,见苏碧云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报纸,一旁放着早茶。
她进门时小小地说一声“早上好”就准备上楼,此时却被叫住。
“准备一下,等会叫上季叔,去商场买点东西。”她没有抬眼。
苏祢应了一声,便回房间换衣服。
车上,苏碧云不发一言,苏祢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像在打鼓。
这应该是来到这儿之后第一次和妈妈如此近地接触,她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发白。
到商场下了车,苏祢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原来今天出来主要是给自己添置用品的。她的心中不自觉升起了一丝小小的欢喜。
想想自己带来的衣物,算不上多,她一向主张节俭,衣服也总是保持整洁,身上这牛仔裤已经泛白,平时校服里的衣服也就那几件夏装,现在正值换季,忽冷忽热的她也觉得有点吃不消。
苏碧云无论拿起哪件询问她的意见,苏祢都只是弯着眉眼,说很好。
试衣间里看到吊牌上的价格却是吃了一惊,这一件衣服抵得上韩家半个月的开销,觉得不太合适,出去后便默默地把衣服放回了原处。
再后来苏碧云由着她自己挑,却发现这孩子看一眼就放下,心里也明白了一些东西。
“苏祢,人所处的位置,决定了她要做的事,需要承担的责任,你是苏家的女儿,凡事便要撑得起苏家的门面。我们无力改变现实,你既来之,则安之,我便受之。”
阿祢算是个通透明白人儿,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会听不出来,红着耳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妈妈的眼睛,说:“知道了,妈妈。”
于是苏碧云让人把苏祢之前看过的几件衣服都包起来,再自己给她选了几件。
到中午时,苏祢才感受到原来书上说的,女人逛街生生是个体力活,诚不欺我。
夜晚,她听着窗外风声,月华如水,一地银白,似乎有一些明白了,为什么古书中写,千万年来,富贵王孙,所求富贵,也常困于富贵,终殁于富贵。
在渡洄那个方寸之地,他们一家清贫不见困苦,和美安睦,自有其中妙趣。
如今身处于此,不觉人生今后高枕无忧,一马平川,却越发觉得,以后的生活,应该不易。
一句,你既来之,我便受之。
聪敏如她,不作他想。
不愿作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