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审官对那时的事不想多提,他用不变的目光注视着犯人:“我已经展示过自己的诚意了。现在我可以知道一〇八的下落了吗?”
如果他的提问与那家伙无关,说不定路麦早就知无不言了。
可他如此执着于同僚的去处,路麦便不得不考虑这是管理局为了让她放下警惕而布置的陷阱。
捏造相似的经历而骗取亲近感,这和为了套近乎而假称是老乡的销售员有什么区别?
“您的分享让我感到受宠若惊。但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的去向。”路麦一口咬定。
主审官闭上眼睛,虽然他喜怒不形于色,但浑身却散发着低落的气场。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微微躬身,将脑袋凑近路麦的耳边,低声说道:“我想复仇。向唐古拉斯。”
那话声极轻,但在路麦听来却有如雷贯耳的效果。
她的肩膀跳了一下。
“这和那位管理员的下落有什么关系?”
“我看过监控。他一直没有离开公共卫生间。就好像消失在了那里。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让他消失的。”主审官决定不装了,“我很需要那种不会留下痕迹的杀人方法。”
他的语气甚至有点辛酸。
这个人想要唐古拉斯不得好死。
——如果他此时的表情不是演戏的话。
可惜他目前尚未掌握与那个科学狂人决斗的实力。
他只是有幸得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庇护,才得以躲过唐古拉斯的追捕,得以在这个偏远的流放地获得一个安逸的工作。
可他是怎么获得那种庇护的?
他看起来并不聪明绝顶,外表更是惨不忍睹,若被放在福利院,他看起来是那种永远都不会获得领养者青睐的孩子。
他是怎么混进一个有权势的人家,并且成为他们的养子的?
他果然是在胡说八道?还是这个世界真正达成了审美的多样性?
“你难道能够原谅唐古拉斯对你所做的一切?”主审官看到路麦迟迟没有回应,声音里掺入了一丝焦躁。
路麦深吸一口气:“我不会原谅唐古拉斯的,但我真的不知道一〇八去了哪里。”
主审官那本就无神的眼看上去更像是死了一样。
他退了几步,从办公桌上拿起终端,再次将它启动,然后死气沉沉地把它套回路麦手上。
他的指尖凉得不像活人该有的体温。
接着,他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
几秒钟后,西装男手下敲门进入审讯室,再次为路麦戴上了黑色头罩。
在被押回独房的路上,路麦将刚才发生的一切仔细梳理了一番。
综合分析主审官那些微乎其微的表情,以及他说话时的语气,路麦认为他的言行并非演戏,他的经历也并非谎言,他是唐古拉斯的受害者,同时也是靠荫蔽得到工作的关系户——而这也是路麦没有将一切如实相告的原因之一。
他看起来好像是个人物,但实际上立场并不稳固,他没有与唐古拉斯正面抗衡的力量,也没有在N21的绝对话语权。
他不能绝对保护路麦在N21的人身安全,路麦自然也就无法放心地将秘密托付给他。
毕竟这不仅事关她自己的性命,还关系到路西法的。
*
吕悖戈,或者说肆拾壹,对火灾之后发生的连锁反应感到喜忧参半。
天狱检察官在调查OA7片区的事件时,发现了某种外部势力正在对N21进行渗透的端倪,在火灾中丧生的半机械人就是与此相关的牺牲品。
N21的安全性遭到动摇。这是不能容忍的事情。
作为收容除死刑犯以外来自各星球犯罪者的流放地、一座声名远播的星际监狱,N21在主流社会中并不为人称道,但也有其自己的荣誉和尊严,而“刚正不阿”正是构成其名誉的重要一环。
这并不是说在N21任职的管理员们有多么两袖清风,而是意指作为一片流放地,N21独立于星际社会的任何一种势力,没有政治倾向性,甚至对所有服刑犯一视同仁——不管原本的罪行如何,只要踏入这片土地,便会平等地背负一百万年的刑期。
一旦这颗星球、这个宝贵的独立流放地被某个外部势力控制,那么,数以千百万计的服刑者立刻能够化身一支高素质军队,并通过暴力迅速改变星际社会的□□势。
只不过此处提到的“高素质”并不意味着所有服刑者都拥有高超的战斗技能和战争经验,而是说他们在进行劳动改造中被驯化出来的高度服从性。
对于战场的指挥者来说,高度服从性可是一种重要且珍贵的品质。
只要有钱,就能把一群战斗白痴武装到牙齿,使他们变得无坚不摧,成为在理论上具备相当战斗力的兵卒。
然而一名兵卒若是没有服从性,那他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战斗力越强,爆炸时产生的危害越大,这危害不仅是对敌人的,也会波及自己。
N21必须竭力避免自己的立场遭到动摇,而天狱检察官近期的调查结果则冲击了这一准则,这是让人感到担忧的地方。
而肆拾壹之所以会在暗中感到侥幸,则同样是因为检察官的调查结果——企图渗透N21的外部势力不是别人,正是他想要生吞活剥的唐古拉斯和他背后的那家实验室。
这意味着N21必然要采取一些手段去对付唐古拉斯。
他说不定能从中找到复仇的机会。
一想到这点,他那冰凉又阴暗的血液便几乎要沸腾起来。
“这是狱长送过来的报告,里面有一份名单。”联络员将一份纸质文件送到肆拾壹的办公桌上。
肆拾壹不得不暂时按捺情绪。
电子文档固然有传输方便的优点,但难以被篡改的白纸黑字更有存证的价值。
“什么名单?”他接过文件翻了几页,看到了一长串四位代码,每个代码背后都是一名服刑者。
“强制服兵役者的名单。”
肆拾壹一眼就看到了OA7W,那个他想拉拢并利用的囚犯的代号。“谁定的名单?劳动署的那些人,还是狱长?”
“劳动署。”
劳动署是整个管理系统重卧底最多的地方,肆拾壹根本不怀疑这是唐古拉斯打算趁乱截走OA7W计划的一环——他确信事情就是这样。
肆拾壹正要想办法将OA7W捞出来,随即发现其实没有必要。
他知道那位年轻的狱长最近有志清算埋伏在N21的黑色势力,也就是唐氏安插的大量卧底。
“狱长有什么指示吗?”
如果N21愿意使出全力与唐古拉斯对抗到底的话,他就没必要纡尊降贵地花心思在服刑者之间找一个盟友、或者说暗杀者了。
联络员说:“狱长往名单里塞了一些可疑的服刑者。她不打算和唐氏发生正面冲突。”
肆拾壹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现在我们的力量还不足,所以要厚积薄发。”联络员在叙述时生动地模仿了狱长的语气。
肆拾壹有些疲倦地闭起眼睛。“她想不动声色地一点点清理掉唐氏的人,又能在军方那里顺便献个殷勤,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他的语气带着不易觉察的讥讽。
联络员的声音听起来洋溢着喜气与敬佩之情:“狱长总是那么深谋远虑。”
“是啊。”
“主审官有什么信息要传达吗?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
肆拾壹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等联络员的身影消失,他随即按下桌子上的按钮,招来自己信赖的部下。
身穿黑色西装的手下从门外现身:“有什么吩咐吗,主审官?”
肆拾壹说:“明天,我还要再见OA7W一次。”
*
在接连数次A1考试失败之后,路麦决定把计划中的下一项考试先提上日程。
她终究还是不能任由一门考试拖累她整体的考证进度。
人类心理伦理认知等级考试。该考试所指定的教材中就包含路麦最近在看的那本心理学大作。
只是不知考试主办方是出于何种目的才会将心理和伦理两个项目放在一起,总不能是因为其中都带有一个理字。
但考虑到这是仿生人鉴定资格的前置考试,又觉得这种合并方式并非没有合理之处。
“试题42:如果一名人类个体拥有特异体质(例如远超正常水平的体能、智力或免疫力等),该个体应该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促进人类进步和进化的事业,允许科研机构对其进行全方位测试和研究。”
路麦坐在考位上,用谁也听不到的气音念着考题。
她觉得头顶有些痒痒的,大概是她的宠物正在进行一些活动。
她没有太过在意,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考题上。
一团黑色的东西突然从她头顶掉了下来。
路西法坠落在考位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
它那错综复杂的八条腿蜷在一起,看上去像死了一样。
路麦正在做题,只将视线飞快在桌面上扫了一眼便又回到屏幕。
但下一秒,大脑终于从对考题的思索中切换到分析刚才发生的事。
她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鼠标跳跃着在选项上做出了抉择,手指不知该先去查看蜘蛛的状况,还是应该点选“下一题”,竟在短时间内出现了一阵痉挛。
喂!不会吧!
这才哪到哪,它这就寿终正寝了?
等一等,难道它在成为宠物之前就已经活了很久了?
失算了!
不行,它还不能死!
路麦愕然无措地看着蜘蛛那僵硬的身体,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而其中最关键的一个,就是她还不能失去它。
它固然有令人恐惧的隐藏属性,但也是她在近乎一无所有的状态下唯一拥有的一件强力杀器。
在这个她难以保护自己的地方,她不能失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