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黑的天空无一丝游云,湛白的弯月挂在火光蔓延的树枝上,嘭地一声,像发红的铁进了冰冷的黑水,嘶嘶地冒出浓稠的白烟。
客栈里的伙计离小云楼近,惊慌失措地跨过门槛,大喊大叫,“走水了!走水了!”发颤的声音仿若被人拉长了,刺破夜间最后一丝宁静。
寥寥无几的客人瞬间扒着门消失了,哪里管未付酒钱。
从二楼匆匆赶来的管事对着伙计便是狠狠地一掌,伙计惨叫一声滚到了一边,他一面安抚上面的房客,一面叫人去报官灭火,正当他忙得焦头烂额之际,发现躁动不安的人群中走出来一名剑客。
她极高,齐耳红发,高鼻深目,额前碎发编成小辫绕到耳旁,穿白衣,束黑带,挺拔地像一棵松。背着一把极宽的剑。
没有理会背后的骚动,她一拐弯来到火光刺目的小云楼,只见火中求救声、惨叫声、呻吟声一声声砸进她耳朵,伸手捏了个云雨诀,顿时楼上凝出一片黑云,猛然间雨水倒灌,火势减小,快步走进小云楼,神识一扫,死伤甚多,只好让轻伤的聚在一起,安抚众人,等待官府人员。
满目疮痍,残灯黑瓦,猛火之下,粗壮的房梁摇摇欲坠,烧得只剩下一支细细的炭木,勉强支撑,她使了定身诀,将这危楼固定住,以免砸伤。
这时,下面本闹哄哄一片,此时却安静下来,穿着青衣的官兵齐齐地站成两列,为首的县令胡子花白,垂到肚间,干瘦的脊背一弯,对着前方的女子虔诚一拜:“真人,昨日不曾知晓您已到此地,有失远迎。”
那女子转过身,眉毛一挑,摆摆手,“不用客套,我是无我宗的赢长弃,来此处调查五年前两名弟子失踪一案。”县令皱巴巴的脸舒展开来了,眼睛放光,干瘪的嘴角狠狠的提了起来,“您可不知,五年前我们县上西山那边出现了一群比人还大的妖兽,平日四处飞来伤人,幸好两名林真人铲除了它们,此后便一直住在西巷口,我也经常……”大嘴巴县令正准备一口气说完,突然空中射来一团黑黢黢的布头堵住了他的嘴。
赢长弃不耐烦地用那双橙红色的眼睛瞟了县令一眼,那县令哆哆嗦嗦地跪下了,嘴巴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
“闭嘴。”县令努力地咬住臭烘烘的黑布团,两双老眼因恐惧而泛出浊泪。
“先将伤者带去医馆治疗。”一听这话,县令赶紧擦干眼泪,取出布团。
“等等”,赢长弃双脚轻轻一点,便飘然落在二楼,她恶作剧一般露出个笑容说:“你那张嘴要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就永远含着它吧。”县令呜呜地摇头晃脑,试图表明他再也不多嘴了。见她头微微点了点,县令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走出了小云楼。
二楼除了死者,并没有活物,正欲下楼,忽然听见猛地一声响,闷闷的,像是被什么装起来了,她细细用神识一探,原来是一个可以隔绝神识的隔间,她起了兴趣,跨进一个依稀挂满书法长幅的书房,一脚踢开那薄薄的木门,下一秒,连木渣都不存。明亮的月光透了进来,驱走冰凉的黑暗,那一头耀目的红发仿若披上了月华,熠熠发光。
角落里是黑发黑眼的男孩,纯黑的眼睛流露出警惕与不安,皮肤苍白,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在木板床上缩成一团,火没有蔓延到此处,四面无窗无灯,也无火焰燃烧的痕迹。
赢长弃大步走近他,像提着小鸡脖子一样,右手把他抓了起来,左手使劲摸了摸他的脸,凉凉的。男孩没有挣扎,只是愣愣地望着她发呆。
他想,他是死了吗?一定是,不然怎么在地狱中看见了仙人,有一双火一样的眼睛。
“小孩,叫什么名字?”,赢长弃笑眯眯的,看着像一只毛茸茸的大豹子。
“啊……啊……窝窝……”,小孩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还想继续,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那就叫窝窝。”下定了论断,男孩张大的嘴不甘心地闭上了。
将他扔给县令好生照看,飘到后院,打开地窖,里面是黑黄的泥土,竹子的根茎狰狞地缠绕在地窖中,如此逼仄仅仅容纳一个大木箱的地窖中关着一个女孩,她的脸颊凹陷,发丝枯黄稀少,却服帖地顺在耳侧,一双棕色眼睛大的可怜,却十分警惕地盯着她。
“你是谁?”
“怕我吗?”,赢长弃拿出自己的令牌:“无我宗赢长弃。”
她一边笑着一边弯着腰静静的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她的眼睛真亮,女孩心想,好像深夜里一颗流星轰然在她面前变成一只橘猫,她有点害怕,是她饿昏了产生的幻觉。
时间在此刻好慢,慢成磨豆浆的石墨,一点点磨掉她的防备。
赢长弃把手摊开,靠近了她,说:“你可以叫我长弃。”话音刚落,一只小小的手轻轻的放在她的手心。她紧紧拉住,一用力,便将女孩抱在了怀中,女孩穿着件磨损过头的麻裙,只有裙摆处有一圈土黄的污渍。
屋外县令已经将人安置妥当,伤者都依次被送去疗伤。他嘴里嘟嘟囔囔,这么多人的诊费该向谁取,这上栗县,穷,甚穷啊。看向这栋已然破败的小云楼,忽然想到小云楼的主人,曾是落魄文人的温清宣,这么多年的生意,除了交税,手里定也存下不少。
他耷拉着脸,对一旁的官兵发令:“带两个人去小云楼仔细搜搜,找到那老鸨子——温清宣”,他哼哼:“那老小子手里一定有大财。”那辆官兵刚走进去,就被赢长弃叫停。
她抱着一小女孩走出大门,朗声道:“这是小云楼最后一个人。”
县令赔笑:“真人,那温清宣乃是小云楼主人,我寻不到他,也想进去查看有何遗漏之处,如此多伤者,所费甚多。”
赢长弃心想,可别找我出,我也穷,只好点点头,对县令说:“近期我便于你府上住上一些时日,查明案情才能离去。”
县令哪有不应之理,急忙点头,“真人,您放心,我府中早已备好最好的客房。”
在一旁默默站着的男孩抬头望向赢长弃,这双眼睛像暗处的蛇,过于黑了,直直地看着着她怀中的女孩,他面无表情地迈了两步,走到她的身旁,拉了拉她的衣袖。
赢长弃低头一瞧,正撞上他的目光,给赢长弃脑门一凉,忘记抱他了。
她腾出右手,环过他的腰,轻柔地抱起他。男孩挑衅地侧过脸,斜眼瞟了女孩,随后顺从地趴在赢长弃的肩膀上,把脸埋进了颈窝。真是暖和啊,他想。女孩只冷哼一声,板着脸不看他。
两小孩怎么都这样瘦骨嶙峋,手感真差,赢长弃心里忍不住嘀咕,性格也不对付啊,到时扔给可塔塔吧。
一旁的县令见真人竟然好脾气地抱着两个污脏的孩子,也不曾多想,说:“真人,这两名孩童交给我就是,别污了您衣物。”
赢长弃摇摇头,“这两孩子,你寻不到亲属,恰好有灵根,我会带回无我宗。”
县令顿时喜笑颜开,连叫了三声好。
府衙内,赢长弃随手拿了个水红的桃子啃,县令端端正正地站在旁边,将昨夜还未讲完的话续了下去:“那两位真人乃是父子,父亲是林志,儿子是林昊,林昊四年前失踪了,我本以为真人是外出除妖,没曾想自从就消失了,只余下林志,这位真人长居小云楼隔两条街的三马巷,平日深居简出,想怕是修炼,我也只是定时送些吃食瓜果过去,很少见面,只不过开门的都是他妻子……”
啃完桃子,赢长弃把宽剑放下,褪下一条条黑布,听到这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他:“你说林志有妻子?”
县令一慌张,手抖了抖,悄悄往后退了两步,点了点头,擦了擦头上细密的汗珠,“是,是,那林真人来此四年多,已经娶了五房太太。”
赢长弃挑眉,这林志困在练气圆满颇久,寿命将近,他儿子也消失了,娶妻享乐也能说得过去,可五房太太?
“她们都还在林志院内吗?”
县令声音有些颤抖:“这,这,我实在不清楚,只不过每次开门的好像是不同的夫人。”
赢长弃将脱落的黑布条重新缠上,来不及擦拭剑身,对县令说:“你确定他院内还有夫人?”
县令连连称是,“半年前,林志真人失踪后,林昊也未曾出现,我这才上报了宗门。”
赢长弃站起身,快步往门口走去,“带我去他家。”县令还未反应过来,一眯眼,才发现赢长弃快走到门口了,着了急,扯着嗓子大喊:“真人!真人!带上我。”
见县令小步小步慢腾腾地挪动着,赢长弃只好走过来,把他领子一拉,嘱咐道:“别动。”
等县令眼前闪过一些模糊的光线,还未适应过来停下的感觉,脑子里晕晕乎乎,泛起一阵恶心,刚想吐,嘴巴一张开,一颗黑不溜秋的药丸下到肚子里去了。
“别吐,这是清心丸,凡人吃后清神醒脑,耳聪目明。”
县令来不及难受,脸上褶子都张开来,扯着嘴笑,边作揖道,:“谢谢真人恩赐!”
眼前是一寻常小院,只是略微奢侈一些,本能够直接进去,赢长弃怕打草惊蛇,让县令上前拨动了门环。
沉闷的敲击声在空中传得很远。
赢长弃从侧边围墙跳进去,几株翠竹,一汪浅潭,几座假山,所及之处,空无一人。等了一会,那大厅中缓缓走出一个大肚子妇人,她双目空洞无神,仿佛有人摄去了他的魂魄,两腿艰难地移动着,前脚都未抬起,后脚被庞大的肚子硬生生拖着前行。她开了门,脸颊坚硬地拉出一个类人的微笑,“真人在休息,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