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信念崩塌的巨响。
他一遍又一遍地从不同村民的口中得到印证,一遍又一遍地失望,直到被一个孩童指着鼻子大骂坏蛋,他终于绷不住哭了出来……
“此行还是找个人同你一起吧,我有一小女,性子顽劣,一点也没有闺秀的样子,从小就骑在我的背上,看着我巡查河道,筑坝营建,女儿家该学的琴棋书画,女红针织,她是一概不会,那些治水的概论她倒是翻了个遍,天天在我耳边吵着要治水治沙,建立功业,造福百姓,你说说,这哪里像是个女娃娃,分明就是个男儿郎嘛。”河督辙水颇为无奈地说着,看着?衣的反应。
“飞霰小姐不耽于世俗旧制,饱学治水策沙之法,身体力行,心系天下,为黎民百姓而奔走,为鱼米富庶而竭思,伟德高格,实乃我辈之楷模。”?衣认认真真地说着,眼中的敬佩也是真情流露。
辙水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于是便继续了未说尽的话。
“倘若让她协助你操办下游百姓迁徙之事宜,你看如何?”辙水说着,表情和语气也渐渐严肃起来。
“这……?衣自是不胜荣幸,只是怎可让飞霰小姐屈尊,从旁协助于我。”?衣有些紧张地说道,垂下的眼眸中掩藏着由来已久的自卑。
他曾远远地见过飞霰一眼,彼时她负手而立,站在江边上,那江水滔滔,拍打着水中的砥柱,不时发出轰隆的巨响,她长发翩然,衣袂摇风,粼粼的波光辉映着她,像是神话中的神灵。
天心果助我,吾志行当彻!这是飞霰曾朝天呐喊的两句诗,?衣自觉震撼,便一直记在了心里。
“年轻人得多多锻炼,这事就这样定了,你若是不愿,把她赶走就是了,在我身边也是糟心。”辙水故意这样说着,缓缓侧过了身子,合着眼闭目养神。
“是,我一定会照顾好飞霰小姐。”?衣庄重地说着,心下已是乱了。
“让你好好做事,不是让你帮我照顾闺女,这小子。”
“是是……”?衣还在思酌说些找补的话,辙水便装作不耐烦地样子说道:“好了,快去吧。”辙水摆了摆手,把?衣打发走了。
飞霰和?衣一同往河流下游的去处走着,视野也渐渐开阔起来。瓦舍房屋临水而建,错落有致,稻田同远处的梯块绿成一片,禾苗和青草的清芬在空气中氤氲着,随风飘到很远。
“我爹说,让我跟着你多学学,想来你也是个顶厉害的人了,从小到大,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我爹了。”飞霰的声音很轻灵,同那日?衣窥见的印象不同,如今,?衣倒觉得,飞霰多了些温婉。
“是啊,河督大人治水二十余年,尽心竭力,亲力亲为。全县的百姓都很感激他。”?衣轻轻踢着路上的石子,语气虽然温柔,但掩不住惆怅,后面的事,阻力实在大了些。
“那是世人眼中的看法,我不一样……”
“……”
“因为父亲他真的很爱我,我若是生在别人家,过得绝对不会同如今这般快乐。寻常女儿家学的,我一概不感兴趣,唯独看着那大江大河平静地流淌着,我才能静下心来,找到自我的归处。所以,我便一直跟着父亲在河道上来回巡查着,父亲对此也并不加以阻拦,他常说,只要是我内心认定的事,他永远会不遗余力地支持我,所以,对于他的伟大,我更多的是从父亲这一角色中感受到的。”
“嗯……”
“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心中有打算了吗?”飞霰突然仰头看向了?衣,目光中也带着一丝担忧。
“接下来要做的,是民心。”
?衣和飞霰这一路并不轻松,两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心事,对于未卜的前路,他们心里都没底。
“是张屠户家吗?幸会幸会。”飞霰和?衣叩了叩门,见这门虚掩着,便推开门进去了,正巧与张屠户迎面碰上。
“两位大人,有何贵干啊?”屠户面容凶煞,语气也有些生硬。
“无意打扰,我们此番来是为了搬迁之事,相信前些日子那篇广为流传的文章,您也有所耳闻了,情况确实如此,搬迁之事,刻不容缓。之后的事宜我们会处理妥当的,您不必有太多顾虑。”?衣顿了顿声音说道,言辞也恳切明白,只是他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对于这样一个看上去好像就讲不通道理的人,他已经做好了软磨硬泡的准备。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屠户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两位大人亲自来到这里,还这样亲切地称呼我,比那些个吏卒可强上太多了。我就是个杀猪宰羊的,无妻无子,没甚可牵挂的,两位大人看着都像是好人,应该也不会骗我这个糙汉,何时去?”屠户突然这样说着,倒教飞霰和?衣有些诧异,不过两人回过神来连忙应和着,又让屠户在那百家书上落了指印。
“若是无事,还望尽快动身,泽灵山上已经搭建好了营帐,山脚下会有人接引。若是不放心,可带些防身的武器,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好,我这便收拾行囊,我听说山上盖屋子盖得热火朝天的,到了那山上,我也可以帮着出一份力,咱家别的没有,就是有这一身力气。”
“嗯,天灾当前,仁兄如此明白事理,?衣在此先谢过了。”
“说这话就见外了,其实我早就想去了,但左右没个法子,也不知这事情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今天你们来,实在是帮了我大忙了,该感激的,倒是兄弟我了。”
“嗯,事务在身,我们先行一步,兄台保重。飞霰,我们走。”?衣说了道别的话,同飞霰一起走了。
这村落的屋子相互间挨的并不紧凑,从张屠户家到李四郎家,隔了有七八十步的距离。
“有人吗?”见了先前那般的顺利,飞霰也跃跃欲试,便同?衣讲好,这次让她来试试。
“谁啊?都晌午了,吃个饭都不让人好好吃,在外面嚷什么?!”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语气,是十分烦躁和愠怒了。
门开了后,那女人仍然瞪着双眼,看着飞霰和?衣,脸上的不耐烦都快溢出来了。
“什么事啊?不说话我可关门了。”女人没好气地说着。
“……诶,我们是江河署的下级组织,专门负责这次搬迁事宜的。”飞霰看那女人这般架势,有点怯场,说话也含糊着,又急又快。
“你在那叽里呱啦地说什么呢,当官的哪有你这样的,哪里来的小骗子,走吧走吧,别再敲我家门了。”
“且慢!这是提督大人交予我的令牌,你且看过,本欲作行事方便,关节通达之用,想不到第一次用却是为了自证身份。这令牌,你可瞧清楚了,若是还要阻拦,我定要治你个妨碍公务的罪名。”?衣将那令牌拿出,举到那女人面前,那女人还想拿过来细瞧,被?衣一把收了起来。
“嘿嘿,原来是官老爷,瞧我这有眼不识泰山的劲儿,那鎏金的令牌岂会有假,两位快里面请,我给二位沏茶。”女人立马变了一副模样,拈着手赔着笑,还有意无意地往?衣身边凑,看得飞霰一阵恶心。
“夫人还请自重。”?衣甩开了女人想要挽住他的手,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往里走去了,飞霰也赶紧跟了上去,心里舒爽了不少。
“李四郎,怎么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让你女人来开门啊,嫂夫人方才的礼数,我们可都记在心里了,还不知道怎么还呢。”?衣在院子里停住了,大声喊着,意有所指。
“是小的不是,是小的不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睡觉睡昏了头,让这贱人冲撞了两位。贱人!贱人!”李四郎立刻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说着,看见那女人哆哆嗦嗦的,冲上去就要打,飞霰刚想出言阻止,被?衣拽住了。
那李四郎打女人,雷声大雨点小,巴掌还未落下去那女人就喊疼了,吱吱哇哇地哭,实在聒噪得很,?衣摆了摆手,让他们停手,扭头看了飞霰一眼,一脸无奈的样子,飞霰瞥了瞥眼,对这夫妇两个也算是服气了。
“朝廷已经允准了搬迁避害之策,命令下发到了县令那里,县令让江河署督办此事,我们此番来便是为此,你二人可明白?”?一故意摆了个酷吏的态度,语气也是冷漠危险。
“哦哦,明白,明白!”李四郎夫妇二人齐刷刷跪在地上,脸色煞白,先前那还有些踞傲地妇人,此时早已被吓破了胆,半个字都不敢再吐出口来。
“明白了,那就在这里按个指印,也好让我二人交差,先前的事,我们便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们追究了。
“按按,现在就按,大人宽宏大量,小人感激不尽。”李四郎咬破了拇指,赶紧按下了指印,看见那妇人磨磨蹭蹭的,一巴掌便扇了过去,拽过她的手便咬了下去。
“你这贱人,磨蹭什么,大人可没那么多耐心看你在这磨叽,还不赶快按了!”李四郎冲着她那婆娘吼道,脸都快气歪了。
那妇人哭哭啼啼地把手印按了后,?衣拉着飞霰便走了。那李四郎在后面喊着大人慢走,?一和飞霰也只是笑笑,对于这样的人,好脾气可讨不到好处。
“你说,我们走了后,那李四郎会打他夫人吗?”飞霰突然问道。
“方才李四郎打他夫人的情形你也见到了,两个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那女人尚且变脸如此之快,那李四郎又怎会是个老实的人,都是惯会表演的,一家两口,都是一个样子,不然早拆伙了。”
“话说回来。好像对于处理这些需要同各种人打交道的事情,你表现得比你外表更成熟稳重一些。”
“世事如此,久处其中,又怎可纤尘不染。”
“先前你说早就听闻过我爹的事迹,可你如今到任为官也不过才半月之久,我爹同你的关系便那般相洽,甚至让我与你随同,从旁协助。你真有那般大的人格魅力吗?我有点看不透你了。”飞霰停了脚步,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鲜衣怒马少年郎,呵呵,果然这样的形象,才能让人放心啊。”?衣继续走着,并没有理会落在后面的飞霰。
“有桩旧事,颇为无趣,你还愿听吗?”?衣突然大声说着,然后又爽朗地笑起来,飞霰在后面追赶,原本绷着的脸也忍不住笑着。
“来此地上任之前,我其实是你父亲的半个学生,我原是个孤儿,被父亲捡起抚养长大,因为没有什么家世背景,也没什么钱财,所以不曾入过书院读书,便也没什么功名。父亲大人与令尊交好,又因遇我之时我在江上漂流,便觉得我这辈子都与江河有缘,为了让我能有个前程和奋斗的方向,便让我时常跟在令尊左右,学习治水策沙之法。天南乾元十二年,也就是我十八岁那年,憩水原河患爆发,我随令堂疏通河道,修建堤坝,救助灾民,不眠不休五个日夜,终于将这水患平息了下去。之后荣幸与令堂同居嘉奖之列,这才有了如今的一官半职。说起来,我见过你不少次,可你不曾注意到我。”
“这是我的过错,先前的猜测,还请别放在心上。”飞霰试探地说着,看到?衣对着她微笑,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沿着这条路走嘛,遇到有人家的,便得进去瞧一下咯。”
这条路很长,尽头处似乎隐没进了水泽滩涂里,烟水茫茫的,笼住了所指的方向。
“这家的院子看起来挺大的,就是大白天的,怎么紧锁着门户,有点奇怪。请问,里面有人吗?”飞霰小声嘀咕着,也懒得去过多推测了,索性直接叩门,好进去了解清楚。
“……”
“有人吗?”
“……”
“里面好像没人,要不你来瞧瞧?”飞霰转过头来对着?衣说道,显然有些沮丧。
“那院子里有炊烟飘着,应该是有人的。可能是家里的大人没在家,小孩不敢开门吧。我们先走吧,之后再来。”
“好吧。”
飞霰和?衣正要离去时,那门却开了,里面探出一个小孩的脑袋,四下打量着,看到?衣和飞霰注意到他了,连忙又关上了房门。
“这小娃娃,还挺机灵。”?衣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又同飞霰回到了那里,?衣朝飞霰示意着,毕竟对小娃娃来说,还是女性面容更有亲和力一些。
“小朋友,姐姐和哥哥不是坏人哦,你可以不用那么戒备的,过来同哥哥姐姐讲些话好吗?”
飞霰极力温柔地说着,想表达出自己的善意。
“不行,爹爹和娘亲说了,他们没回来之前,谁来都不要开门。”小孩认真地说着,稚气的脸上,连表情都很单纯,一脸严肃的样子同他那年岁和肉嘟嘟的面庞极不相称,更添了一些可爱。
“好吧,我们可以不进去的,不过小朋友,你可以帮姐姐一个忙吗?”飞霰感觉小孩可能要回屋里了,赶紧继续说道。虽然隔着门缝只看得到半张脸,但飞霰的表情还是有够丰富的。
“好吧,不过不可以让我帮你做坏事哦,你说吧。”
“小朋友,最近这些天都在下雨,河道里的水都快溢出来了,山上的碎石也都被冲刷下来,如果砸到人了的话,会很危险的哦,还有那些从河道里溢出来的水,如果不能及时排泄的话,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飞霰尽力用着小孩能听懂的语言说着,小孩听着若有所思,飞霰见时机到了,于是赶紧循循善诱道:“人在水里泡久了会淹……淹……”飞霰实在不想说死这个字眼,这对一个孩童来说太过血腥,可是却又找不到别的字眼来代替,于是纠结着,很是苦闷。
“会淹死的,对吧。我知道死是什么,姐姐不用这样。虽然不知道怎么说,但我能感受到姐姐的情绪,我的祖父祖母都死了,我知道死意味着什么,亲人……再也见不到了。”
“都怪姐姐……”飞霰突然被这轻飘飘的话噎住了,她没想到她极力避讳的那个字眼,就这样被一个孩童毫无波澜地说出来了。她不敢想这个孩子经历了什么,这样稚嫩的孩子,背后却是伤痛和诀离,平静的是孩童,乱了方寸的,反倒是她自己。
“没关系的,姐姐,你继续说,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帮你的忙呢?”
“……嗯……嗯,就是如果发大水了,不仅田里的庄稼会被破坏,房屋也会受到影响,如果洪水的势头很大,房子会被冲垮,人们会被冲进水里,真的很危险。”飞霰有些哽咽,?衣在她身旁蹲下身来,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安抚着她。
“所以姐姐是要我阻止发大水吗?”孩童认认真真地说道。
“不是啦,姐姐希望你跟你爹娘说这件事,让他们带你赶快上山避难。”飞霰突然被这一本正经的话语逗笑了,连忙解释着,看到那小孩像是明白了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记住哦,等你爹娘回来同他们讲。”
“嗯嗯。”
“走了,小朋友,再见。”
“再见,姐姐。”
“会有一个好结果的吧。”?衣问着。
“会吧。”
“之后他们搬迁的事,我来办吧。”
“哦……”
泽灵山上,轻飏同千羽这几日朝夕相处,相互间谈话也随意舒服了些,没有那般拘谨客套了,山上的大家都很热情快乐,他们都是热爱生活的人,灾难的预兆不能抹去他们的热望。
山上的棚屋已经搭建了许多,只是要满足下游所有百姓的避难之所,还有不少的差距,钱财,人力都是问题。
泽灵县域,八分山,一分水,半分田地,石滩占其之余,可赖以逃生的地方,便只有山上了,只是,这也并不是没有风险的……
?衣一行人正往山上走着,一路有说有笑,难得放下心事,借此机会可以出来转一下,也好见见他的朋友轻飏,心里正想着见面时的情景,却突然听到了山石崩裂之声。
“小心!”
?衣大声喝道,只是俨然已经来不及了,山石随着泥浆轰然而下,只听轰隆的巨响,一行人便已经被砸倒了,?衣将飞霰推了出去,只是自己却没能幸免于难,众人把他从巨石下拉出来时他半个身子都血肉模糊了,他的那双腿,再也没站起来。飞霰护住了小孩,自己也受了伤。
落石稍稍平静了后,小男孩从飞霰怀里挣扎出来,飞奔向前方那块巨石,他无助地扒拉着那些泥浆碎石,手掌很快便被磨破了,他忍不住放声痛哭,他的爹娘,都被那块巨石砸死了。
新生的枝杈在拥抱阳光中,被毫无征兆地斩断,然后领受风雨的教诲,
希冀着参天的荫梦
只是偌大的一片林子
最后便只剩他一棵孤木了
夕阳,晨风,流云,雨露
那些梦中无比美好的画面
如今都蒙上了血色
“爹爹,娘亲……娘亲……爹爹……你们醒一醒,醒一醒好不好,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爹爹!娘亲!娘亲!呜咳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孩哭得撕心裂肺,这样的事情,他经历了两次,他知道,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去躲在怀里了。世界的风雨对他倾露无遗,而命运却仍要他心怀感激……他所有的亲人都被夺走了,他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这么苛待他,他哭干了眼泪,兀自向着远处走去。飞霰醒过来时,小孩安安静静地坐着,像是没有了灵魂的空壳。
她想过去安慰,却发现,自己还没有小孩经历得多,她思酌了许久的话语,却连自己都觉得幼稚,再看过去时,那个小小的身影,似乎沧桑了许多。
飞霰捂着脸哭着,天灾面前,生命是那样脆弱。
?衣昏迷时隐隐约约听到了哭声,那对夫妇就死在他的面前,而他却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曾得知,他愧对那个小孩,他本想给他们一个生还的希望,却亲手把他们送上了绝路。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个孩子,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意义,在他天下安定的愿景里,不曾看到这样的人间惨剧。
他努力地躬身俯察,体恤民情,自以为其心可昭日月,却忘了去认同。
他不明白那些守着田地不走的人,不明白他们只在意今天是否能饱餐一顿,他觉得他们目光短浅,只为了今时今日过活,如今他觉得错了,从头至尾,他都太过骄傲,太过自以为是。他后悔明白的太晚,他宁可自己永远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