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一座乡野小镇。
几个中年人搀扶着一位老婆子,他们在外头焦急地期待着什么。
那漆黑的农间田野,唯一亮堂的屋子,就像夜空中的一颗星。每个人都时不时往里瞥去,似乎恨不得钻进去看看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终于,一声婴儿啼哭响起,哇哇的,挠的大伙心肝痒痒。休家老婆子一听这哭声,喜上眉梢,立马让人扶她进去。
大伙都跟着休老婆子涌进房间,无论是凑热闹的还是真高兴的,脸上都挂着笑。可进了去,反倒瞧见接生的产婆脸色难看。
老婆子见状,咄了她一嘴,骂骂咧咧问她为啥臭着张脸在那扫兴。
产婆着急,她瞧着襁褓里的婴儿,赶忙解释:“休家的,不是我扫兴,你先过来瞧瞧你家男娃娃……”
男娃!是个男娃!休家婆子听到这话,啥也没想,把刚刚的“晦气”统统抛诸脑后了。只要能生出儿子就喜大普奔,有什么可愁的。
她没让人搀扶,自个就上前去,看着自己的大胖孙子,笑吟吟的。
“白白嫩嫩的,以后肯定能长成帅小伙!”
说着,她动手扒拉开紧裹着的襁褓,她想亲眼看看以后为她休家传宗接代的玩意。
可刚扒开,她的眸子瞬间就失了神。双腿开始发软,一不着力,摇摇晃晃就要倒下。
休全他爸就在后头,刚忙上去扶住。
“妈,妈——你怎么了!”
“他,他的手!!!”休家老婆子已经没了气力,却还在那嘶吼着。她眼角滑下几滴热泪,对天喊到,“我的孙子啊,我们休家的香火啊,怎么,怎么成了这样!”
休全爸站了起来,他看清了自己的畸形儿子——那紧紧黏在一起的手指握成一个小拳,那残缺不全的双脚还不时蹬上两下。他没上前将襁褓裹好,只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不明所以的众人纷纷凑上前来,待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家面面相觑,不敢说话。有些站在原地,心想这孩子真可怜,有些则越站越远,都快退到八百里开外,生怕沾染上晦气……
片刻后,大伙在沉寂中散去,那襁褓中哭闹不止的婴儿。还有生育过后只瞧了孩子一眼便哭晕过去的母亲。似乎都被遗忘了。
休家生了个怪娃子的事传遍整个村子。休家人现在个个跟那产婆似的,愁容满面。喜事倒成了丧事一般……
三个多月过去后,村里人渐渐不再讨论这事。
可原本答应只要生了儿子,就办百日宴宴请全村的休家,食言了。他们没有为休全摆百日宴。
甚至有人传言,休家婆子没打算认休全,休全的户口是村书记催着上的,是休全爸妈求着上的……
再后来,休全断奶了,他爸妈便准备外出务工去。
休全妈根本放不下这孩子,可没有办法,她得赚钱,她想养大这个孩子,甚至想找出法子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乡下有田有地,但也只有这些......没有赚钱的法子,更没有让自己孩子变正常的法子。
她听说,城里医疗发展的好,她期待着有一天,能将孩子带去城里,能将这双手脚变得正常。
不过他们这一走,新的问题来了:谁来照顾这孩子呢?
自打休全出生,那些个妯娌亲戚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背地里看笑话。若是一走了之,这孩子可咋办啊。
休全妈始终放心不下,求到休老婆子跟前。
“妈,他怎么也是您的孙子,你就这么讨厌他?”
休全妈坐在老婆子对面,边说边哽咽着。
可老婆子似乎不吃这套,甚至直接骂了起来:“你给我休家生了这么个怪胎,我没把你们一起赶出去就不错了,你还跟我提要求!”
休全妈被骂得哑口无言,只在那哭。休全爸看不下去,对老婆子说道:
“妈,您要是撒手不管这孩子,不想认,那我带着去,我认这儿子。以后不过是苦了点,但有口饭吃,有块地睡就行。”
休家婆子没想到儿子没站自己这边,她愣住了。可一抬头,便瞧见儿子脸上满脸倦意,她又止不住心疼起来。
“行,行!你们去吧,把这孩子留给我,可养成什么样,你们都被怨我……”休老婆子终是松了口,她撇过脸去,不看两人。似乎有些郁闷。
“谢谢妈,谢谢妈!”休全妈激动地道着谢,休全爸则没说话,沉下眼,这么一段时间来,他终于松了口气。
于是,照顾休全这活,被休老婆子不情不愿地接了下来。
在休全爸妈离家后,不知不觉,休全到了上学的年纪。
虽说是乡野小镇,但义务教育也缺不得。
人们都说,老天给一个人关上一扇门,便会给这人打开一扇窗。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当真如此,但至少休全获得了一些补偿。
“你这孩子很聪明——”
休全的老师们经常这样评价休全,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如此。
可这话村里的大伙却不信,或是说不肯信。
自从村里出现了休全这样的孩子,村民也慢慢了解畸形儿的存在。每每有孩子跑回家里哭诉,哭着说:老师只夸休全聪明,不夸自己!
这时他们的父母就会这般安慰:休全就一畸形儿,别说聪明了,保不准还是个智障呢!现在小学能看出个什么,你好好学习,以后不知道能超他多少!
言传身教,言传身教……父母的一言一行都默默影响着自己的孩子。
自打那以后,“畸形儿”“怪胎”“智障”“休不全”......各式各样难听的绰号纷纷落在休全的头上。孩子们也从好奇休全的不同,到嫌弃休全的不同,最后衍变成排斥休全的不同。
这其中的情感,有不适应,也有嫉妒……
也是那段时间,休全从明晃晃地把手摆在外面,变得喜欢把手藏在背后,兜里,放在一切能遮住双手的位置。
休全就这样,像个另类般在村里头长大。而他没在学校得到的温暖,家里也没感受到一点。
休全入小学那一年,他二叔一家喜得千金,也就是他堂妹。
尽管那不是奶奶最想要的孙子,但有了休全这样的大孙在前,她似乎对性别也没了如此重的执念,只要正常就行,只要像个正常人就好!
休全本不在乎奶奶对自己好不好的,因为在他心里,一直以为奶奶天生就是凶巴巴,不苟言笑的。
直到有了堂妹,再后来又有了堂弟。休全才知道,原来奶奶会对晚辈笑,会给他们煮好吃的,会用针线给他们缝那些花里胡哨的图案。直到那时,休全才明白:原来奶奶不喜欢的——只有他一个人。
春去秋来,十几个年头过去。休全的父母很少回来。屈指可数的见面下。休全对两人感到陌生,每每他俩回家,直到母亲跑来抱着他,休全都认不出他俩。而他们的归来与离去,也勾不起休全情绪上的起伏。
不过,休全一直记着他爸妈嘴上说的那件事,那件令他十分向往的事:
他们说会带他去读高中,他们说会带他——离开这里!
而这个休全期待已久的愿景,初三的这年终于得以实现。
从村里到镇高中,骑三轮,差不多要两个小时。
休全坐在三轮上,一路的光景他都觉着新奇。哪怕一大半是他常接触的田野,可他却仍觉着这田里的小麦比自家的高一些。
等到了镇高中,休全的第一印象只有一个:大,非常的大。
休全新奇地看着里头的建筑,教学楼,图书馆,食堂,而他最喜欢的是操场。他专门在上面走了一圈,走过一圈后,他敢确定,这操场比他那小学还大上一点。
后来,他跟着妈妈去了教学楼,那一路上,他眼睛止不住地到处瞟。他羡慕那些学生身上能穿着统一制式的衣服;羡慕他们的跑道不是充满碎石陷阱的土跑道,而是平平整整,铺上红色塑胶衣的跑道……他羡慕的很多。
所以,他要尽全力留下来。
休全爸妈带他去见了一位老师。他们对着老师喋喋不休,大抵是在交代休全的情况。休全在一旁听着,表面平静,心里却有些不满。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母要把自己说的这么弱小不堪,从身体到学习能力,似乎每一项都需要得到特殊照顾才行。究竟是因为对他的不了解,还是在给这老师打预防针。
聊天结束后,休全在老师的眼中感觉出来,她对自己多了几分同情……
“那这样吧,我们先给这孩子摸摸底,看看他水平怎么样。”老师看休全的眸子里带着些许慈爱,拿出几张卷子,“孩子你先写,不用太紧张,尽力就行。”
休全点点头,接过卷子,他扫了几眼,这些题对他来说……
似乎——也就那样。
他拿起笔,奋笔疾书。答得倒是顺风顺水,可休全爸妈在一旁却是揣揣不安。
老师觉着他们站在一边,会影响休全答题,便将他们领了出去。这会,休全彻底放松下来。他脑子的运转速度也加快起来,手上的速度也加快起来。
没多久,休全便说自己完成了……
“不错,你的水平还是挺不错的。”老师看着休全的卷子,很是赞赏,“你们那学习条件能考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被夸奖的休全害羞地笑了起来。他爸妈也是意料之外,向老师要来几张卷子,看着上面一个个红色的勾,才知道自己儿子的真实水平。
他俩哈哈大笑,激动地说:“原来我儿子这么厉害,原来我儿子读书这么厉害!”
说着说着,笑着笑着,他俩的眼角却噙出了泪水。
休全看着父母,想起自己刚刚在疑惑的问题……原来他的爸妈是真的不了解他,可没关系,看着他俩在那为自己喜极而泣,原本心中的失望就像是被他们的笑声和泪水掩盖掉,变得不见踪影。
回去的路上,休全爸妈絮絮叨叨的。
“儿子,你可是块读书的料。以后好好读书,一定大有出息!”
休全他爸蹬着三轮车,蹬了快有一个小时,身上却还是浑身是劲的样子。
他边骑,边附和着休全他妈:“对对对,你呀,啥也不要多想,就专心读好你的书。等你考上好的大学了,就啥也不愁!”
“大学……”休全愣了愣,他看向母亲,想起自己听说过,大学,那是个比高中还要大,还要漂亮的地方。
如果可以,他想去那,他想去那漂亮的地方生活。
“妈,我想考大学……”休全顿了顿,又说:“不对,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赶巧不巧,三轮车骑上一段没修好的石子路,颠簸起来。休全的说的话在卡啦声中被淹没。
见自己儿子被颠了一下,休全他妈瞬间就急了,“姓休的,你骑车骑稳点,是不是想颠死我们娘俩!”
被媳妇这么骂着,休全他爸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傻笑。
休全妈翻了个白眼,又转过头来,重新问道:“儿子,你刚刚说什么?妈没听清!”
石子路上,卡拉卡拉的依旧不停。休全看着母亲,鼓起一口气,大声喊道:
“妈!我说”
“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休全没想到,他这一嗓子,会喊得如此响亮。空旷的山间,考上大学的誓言若隐若现地回响着。
休全一家三口听着回音,都愣了一下,随后三人默契地笑了起来。这次的笑不如先前的狂野,只是嘴角的微微扬起。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轻盈的笑声小到无法产生回声,却依旧能萦绕耳边,一直不停……
三轮从黄昏骑到夜晚,休全笑累了,他抵手撑着,仰头望天。
仰望着星空,他总觉得今晚的星星格外明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思索着。
直到一阵山风吹过,他想到:对星星而言,它一直如此明亮,但云的遮挡,使它没那么耀眼。所以它该感谢风,是风吹走了阴沉沉的云雾,是风让被遮蔽的星星再次闪烁。
不过再待了两三天,休全的爸妈又回城务工了。
他们走的很早,天只是蒙蒙亮就便往城里赶去,那会,休全还在自己的窝里呼呼大睡。
等他醒来,他奶正在灶上烧着早餐。休全走过去,他发现,今早没了鸡蛋和面条,早餐变回清淡的白粥配馒头。这下,休全知道,他爸妈又悄悄地走了。
见休全站着不说话,他奶用勺子敲了敲锅的边缘,告诉他:“你那爸妈给你留了张纸条,去瞧瞧吧。”
休全听后,赶忙过去,客厅小木桌上果然摆着一个信封。
他打开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是三张红色大钞和一张字条。
纸条上写了几句老套的叮嘱:
拿点钱去买点好吃的,不用太省,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休全紧握着手上的信封,这次,他似乎希望爸妈早点回来……
休全要去读镇高中的消息不胫而走。这让周遭的人对休全的态度产生微妙的变化。
家里,休全觉着他奶对自己好像没这么冷淡了。虽然语气依旧冷冰冰的,但她不时会给自己夹菜,晚上会帮自己把被子盖好。有一天,堂妹跑到他这撒泼打滚,他不解,便问了下原因。原来是他奶为了给他织一双并指手套,而腾不出时间给堂妹的公仔绣图案。这事完全出乎休全意料。
休全没明白,他奶的变化,是因为陪在身边十几年的人准备离开而不舍,还是发觉大孙要变得有出息而做的弥补。不过即使他想不明白也没打算深究下去。
而学校这边,老师们对休全能去镇上读高中并不感到稀奇。他们一直很看好这个孩子。他们知道,尽管这孩子身体残缺,可依旧会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但有些学生不一样,他们还和小学一样,听到消息就跑回家抱怨。不过抱怨的话从”老师只夸休全”,变成了”为什么只有他能去读镇高中!”
瞧见自己的孩子不忿,不满。他们的家长并没有指责自己的孩子天天到处撒野,没好好读书。而是对自己孩子“安慰”道:
“那休全是个残疾人,国家一向对残疾人有特殊优待的!我们好手好脚,不和残疾人比。”
他们用这种话安慰自己的孩子,也用这种话安慰自己。所有人都觉得,休全能去镇高中,是因为他残疾,是因为他有特殊优待!
他们越这般想,心里越是嫉妒:这么好的待遇,为什么落在一个怪胎头上!
而嫉妒滋生仇视,仇视又铸下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