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镇高中怎么样,好看吗?”
“对啊,好看嘛,里面的人怎么样?真穿西装和裙子上课?”
……
休全被这群对镇高中好奇不已的同学围在中间。他们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休全一时不知该答哪个。
“镇高中很大,很漂亮,不过里面的人只是穿一样的衣服上课,不是西服和裙子。”
休全告诉他们,这时,他回忆起那套衣服。
“他们的衣服是蓝配白。很干净,贴身,穿起来应该会很舒服……”
边说,休全边想象自己穿上那身衣服的模样:会和那些人一样,显得很好看吗?
这会,班里的张胖子凑了进来,他硬生生往中间挤,打岔道:
“你们也太傻了吧!”他用不屑地眼神环顾众人,“这城里人也是人,没你们想的这么牛逼,都是吃饭拉屎的,你们还得把人家想成吃屎拉饭的不成。”
几个耿直的同学听着不爽,开始调侃:
“可之前都是你说城里学生都漂漂亮亮,每天穿着西装和裙子上学!我们也是听了好奇,才跑来问休全的。怎么,现在你又跳出来说城里人不是那样的了?”
不少人低声应和着,把张胖子气得牙痒痒。
毕竟先前,张胖子老吹捧城里的高中有多好,人有多俊,东西有多新鲜。现在却把城里的东西贬的一文不值。态度转变之大,实在莫名其妙。
张胖子算是学校里家境最好的人。他爸妈早早进城,在他二舅提携下当了车间主任,收入真不算低。
本来张胖子也想进城,可他爸妈觉着义务教育在哪读都一样。他进城,花销还大,还得花心思照顾。倒不如留在乡下。
于是,张胖子留了下来。可即使都在村里上学,他和别的孩子还是不同的。他爸妈在城里会给他寄很多钱,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这些玩意慢慢把他宠成了白白胖胖的样子。便得了个张胖子的花名。
今年初三,他爸妈终于答应,要带他去城里读高中。他高兴坏了,四处宣扬。本以为这样的荣耀,在他们班,应该说在整个学校,他都该是独一份的。可没过几天,休全也要进城里读高中的消息传开了,去的还是比他好得多的镇一中。
他气啊,气的牙痒痒。就像本属于自己的荣耀与关注全被休全夺走了似的。
当他看到休全众星捧月般被围住,他便忍不住上去下下休全的面子。
可没想到,自己说完反倒被众人倒打一耙。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叨这张胖子的不对,反倒让他的面子挂不住了。最后,他红着脸,解释起来:
“以前,以前我第一次去嘛,肯定觉得新奇,就夸大了点。不过现在我去得多了,真感觉也就那样。不骗你们!”
他说话的时候,一顿一顿的,周遭的人哄堂大笑,最先调侃那位同学都笑岔气了,还不忘补上一句:“哈哈哈!你究竟是去得太多了,还是没去过在那瞎编呢。”
“你们,你们爱信不信!”
张胖子咆哮过后,将众人推开往外走去。大伙被他这反应吓得一激灵,面面相觑,不敢接着说。纷纷回到自己位置去。
休全周围终于安静了,他长舒一口气,他始终不适应如此多的关注。
傍晚放学,休全发现今天发下来的卷子丢了。他很无奈,这是要拿回去签字的,翻了他还是没找到,只能先回家。
一路上,休全很纳闷,自己不是丢三落四的人,怎么可能刚发下的卷子就弄不见了。
正想着,一颗石子从后方袭来,直击休全的后脑勺。休全痛得很,他摸着被砸的地,往后一扭,看到竟是张胖子拿着一堆石子站在那。
“你干嘛,疯了吗?”休全不明所以,咬着牙问道。
可张胖子完全没搭理他,他随手拿起一颗石子,又用力向休全扔去。
休全被打了两下后,拿起书包格挡,一点点往后退,他问张胖子:“你这是在发什么神经!无端端干嘛来搞我。”
“打得就是你。”张胖子边扔边骂,“怪胎,死畸形……”
他一直这样抒发着怒气,直到手里的“子弹”用完。
休全从攻击中缓过来,他憋屈得胀红了脸,却没有说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打算离开。
可即使这样,张胖子也没想直接放走他。他用硕大的身躯挡在路中央,让休全过不去。
休全仰头看着他,说:“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再拦着我,我明天一定会把这事告诉老师的。”
“哈?告老师?”张胖子听后不惧反笑,“也是,你这么拽就是因为老师喜欢你吧。”
说着,张胖子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张卷子,他翻开来看,嘲讽道:“啧,考这么高分,难怪老师们都喜欢你,不过你这字可真丑……”
休全愕然了,没料到自己的卷子竟是被张胖子拿了。
“你偷我卷子干嘛,真是疯了。”
看着休全诧异的表情,张胖子冷笑道:“唉,别冤枉人,大学霸!我没打算干坏事,只是想看看你的解题思路,还有……有点好奇畸形的手能写出什么样的字来。”
休全彻底被激怒了,他抬手想将卷子抢过来。可惜张胖子轻轻一摁,休全便没了反击的力气。休全没泄气,抬起脚来踢张胖子,不一会,两人你来我往地扭打起来。
可力量悬殊,才一分钟,休全就被张胖子压在底下。他被压得难受,喘不过气来,便一面拍打着地面,一面愤愤嘶吼着让张胖子放开他。
但张胖子哪会听他的话,他将卷子卷起来,当做棍棒,拍打着休全的头。
“你以为上了镇高中就很牛吗?你以为这样就能压我一头吗?”
他瞧着休全的手,讥笑道:“就你这手,就算去了镇高中,以后能干啥……”
张胖子就这么一句一句地骂着,手也不停,将心中的怨恨与嫉妒统统捶打在休全那灵光的脑壳上。
休全逐渐放弃挣扎,不再嘶吼也不再扭动。他眼睛眨巴,只是在等待这个时刻过去。
终于,张胖子打累了,手里的卷子被他耍得皱巴,他又嫌弃地看了眼,喃喃道:“歪歪扭扭的字,真的好丑。”
说罢,随手将卷子一搓,丢到对面的田里。
干完这些,张胖子终于心满意足,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扬长而去。
休全喘着粗气,用手支撑着自己站起。
天黑了,他借着暮色余光,颤颤巍巍地跑下田去。卷子已经黏在湿土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拾了起来。
卷子被浸湿了,混杂着尘土。污渍遮盖了很多地方,但有些依旧清晰。
休全愣愣地盯着那些字……其实,张胖子说得不错,这字歪歪扭扭的,十分难看。
回到家,浑身脏兮兮的休全直接走进了房间。
平日里,他回到去得帮他奶添柴做饭,可今天他提不起劲,一声不吭进了房间,一头栽进被窝里,一动不动。
休家婆子在厨房里,听到动静,却没见人,便大喊:
“休全,干嘛呢?过来帮我盯着火。”
休全没有回她,她便又喊一声,依旧没有声响。她站起身,顺手抄起手边的柴火往房间走去。
“干嘛呢?”休老婆子话里带着一丝怒意,“回来活也不干,也不烧水洗澡,就往床上倒,我问你,你这是要干啥!”
休全心烦,他将被子盖过头顶,喃喃道:“奶,我今天不想动,真不想动。”
尽管休全努力压制情绪,可祈求的语气中还夹杂些哭腔。休家老婆子懵了,这孩子还没这么直接地展示过自己的委屈。
她将柴火垂下,问道:“你有事吗?有啥不开心的直接说出来。”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休全很不适应,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呆一会。
他从被子里钻出,说道:“奶,我真没事。你去做饭吧,让我一个人躺一会。”
休家婆子抿抿嘴,没有说话。最后还是转身走了。
往日里本就交谈不多的两人,在这个夜晚,都陷入了各怀心事的沉默当中。
夜深了,休全疲惫地躺在床上。他今天真的感到好累,只是刚贴上枕头,便立马睡了过去。
不过他睡眠很浅,像那被丢在荒郊的野兽雏仔,没有安全感。只需稍稍一点动静,就能把他给惊醒。
于是一阵脚步声传来,他醒了。迷迷糊糊间,他睁开眼,看身形,是他奶。
他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小偷就行。刚想眯上眼准备接着睡,心里却好奇,他奶偷摸摸来他屋干嘛?
他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昏暗中观察。
休家婆子在书桌旁站着,无缘无故地收拾起桌子来。不知是不是老人家耳朵不好使。从进屋时沉重的脚步声,到现在收拾东西那嘈杂的声响。这么大动静,她还自以为足够轻手轻脚,无人察觉。
休全默默看着她。
她把桌子的正中央收拾出来,接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上面。
等这些都做完,以为她要出去时,没想到,她低头贴在床边。休全赶忙紧闭双眼,还略为做作地加大呼吸。给人一种自己睡得很沉的假象。
休家婆子就这样观察了一一阵,便往外走了。
待她走远,休全坐起身来,他也不知道,他奶是没看出来,还是没打算拆穿自己。毕竟以他俩微妙的关系......这会把他叫醒,两人都会很尴尬。
休全下了床,走到桌子旁。
摆在上面的,竟是两双手套。一双是并指的,就像简单地将两块布织在一起,一套上就能将整双手给裹住。
而另一双,则是最常见的五指手套。
堂妹在他这闹得时候,和他讲过。奶奶刚开始给他织手套时,习惯性织错了,定了个五指的形。可她发现后还把它给织完了。
堂妹不解,她问奶奶:“这是打算织给别人的嘛?”
休全他奶说不是,她没有停下手上的针,只是平静地说:“你堂哥总有一天会用上的。既然织错了,就接着织吧。也不知道她要用的时候我还能不能给他织。”
堂妹不懂,一直问为什么,可奶再也没回答她。
后来堂妹一次撒娇时说起这事。起初,休全听后是不可置信的,又夹杂着些惊喜和茫然。如今,两双手套都摆在他面前,他仍是如此。
他将手套握在手中,眼眶发热,心里有些堵。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是被存于手套中的温情所感动,还是因为无法带上那双五指手套而深感无奈呢?
片刻过后,休全侧躺在床上。他借着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盯着他研究过无数次的畸形双手。
那是一双手指与手指间紧紧粘合的手,可以说它们就是一体的。唯有中间那一条条不深不浅的线在告诉他,这五根手指本该分离。
一个不该被采纳的想法冒了出来,在以往休全也产生过这个想法,但都被他压下去了。可这一次,那想法强烈得地让他无法抗拒。他想去尝试,去做一件很蠢很蠢的事……
第二日,一如往常。只是今早休家婆子准备早餐时格外慌忙,似乎是故意避着休全。休全也一样,他想和他奶道声谢,却实在说不出口。结果一大早,两人都拘束地吃完早餐,无人提起关于手套的事。
回到学校,张胖子老往休全那瞥,昨天话有多狠,今儿心就有多怂。他提心吊胆的,生怕休全真跑老师那告自己一状。可忐忑地观察了半天,休全一直低头不知在写些什么,连课都不认真听。
张胖子越想越心慌,总不该,是想把自己的罪名一一罗列纸上再交给老师吧。
一想到这,张胖子怕得直哆嗦。他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休全屁股离开椅子。他悄咪咪地跑过去,偷瞄纸上写的是啥……
纱布、酒精、碘液、美工刀、止痛药......
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后面配上数量和价格。
张胖子没看懂,兴许是休全家要补充的物资?不过只要不是告状书,管他是啥。
张胖子美滋滋地离开,把休全的事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放学后,休全反常地没直接回家。他拿上爸妈给的三百块,跑了很远很远。跑到这边仅有的一家卫生所,跑到邻村那家号称最齐全的小卖部。
他编织着各种理由,买到了他清单上的药物、工具。直到那被他珍藏许久的三张红色大钞,变成了零零碎碎的几张散钱。
回到家,休全他奶坐在门口,冷着脸,质问道:“这么晚了,你到哪野去了?”
休全没有思索,他说这几次考试考得不错,心血来潮,便拿着爸妈给的零花钱跑东边去买零食。
说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一袋柿饼。那是他奶最爱的零食,休全爸妈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
“我瞧见小卖部里有柿饼,所以给你也买了一袋。”
休全说着,将柿饼递了过去。他奶接过柿饼,笑得很灿烂。休全很少见奶奶为自己而欢喜,尽管买柿饼是为了打掩护,可这份礼物似乎带来了出乎意料的价值。
夜深人静,休全从床上睁开眼,他聆听风声,没有杂音。大家应该都睡过去了。于是借着残留的月光,休全爬下了床。
他拿起书包,将今天买的东西从里头拿出来摆放整齐。
清点过后,他注视着这些工具,没错,东西都准备齐全了,他的“手术”,可以开始了——
休全点起一根蜡烛,昏黄的烛光让房间亮了些,但烛火的用处远不止如此。他将刀片放在烛焰之上,来回摆动,直至焰火将刀片每一处都灼烧均匀。
闪烁的烛光下,休全将刀片抵在指尖。抵在那一根根手指粘合处的缝上。
“就沿着这切开,让手指分离。”休全深吸一口气,嘴上和心里都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切吧,切吧,切完就分开了,我的手就看着正常了。他心里默默地呐喊,默默地催促,手却仍然颤抖着不敢动弹。
他注视着自己的手,那粘合处于他而言,如此碍眼,最后他要紧牙关,终是动起刀子……
锋利的刀片划破皮肉,剧烈的疼痛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全身。血液一点点渗出,带着一股铁锈味,散播在空气中。
痛,好痛……休全多么想大喊出来,可他不可以,他必须安安静静地完成这场“手术”。他大口地呼气吸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手,让它带着刀片移动起来。可每往前多动一分一毫,那阵痛楚却成倍加深。
休全身上冒着冷汗,浸湿了整件衣裳。他眼眶中溢出的泪水,夹杂其中,分不清泪与汗。
此时,休全的第一刀进展到了两根手指粘合处的三分之一。痛楚慢慢减淡,不过不是因为适应了,而是因为麻木。
整个过程中,休全身上的力气像是一点一点被抽空。最后,他没止住一阵抽搐,眼前一黑后,直接昏倒在地。
休全晕后不知多久,休家婆子下床起夜。她总会在这个时候起来,顺便去自己的孙子孙女那瞧瞧,看看他们睡得怎样。
休家婆子走到休全房前,她静悄悄地推门,迎面却有一阵血腥味冲了上来。她紧皱眉头,赶忙往里走去。
她看到了,休全趴在血迹斑斑的桌子上。经过一段时间的凝固,血液已从鲜红变为暗红,而休全看着毫无知觉,脸色苍白。
休家婆子被吓得不轻,她拖着震颤的腿,走到休全旁边。她看的了休全手上的刀片,看到了休全指与指间的伤口,她明白了,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伸手拍休全,试图将他叫醒:
“全,全,你醒醒,别吓老婆子我……”
休全没被叫醒,休家婆子便继续推着叫着,却一直得不到回应。
她终于意识到,这样是叫不醒休全的。她站在原地,失神片刻。等回过神来,立马踉踉跄跄地跑到客厅。那里放着全家唯一一部通讯设备,一台老人机。
她拨打了休全爸妈的电话,边哭边说,边说边哭。休全爸妈并没听懂多少,他们只知道自己儿子晕到了,受伤了,是因为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