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风呼呼作响,两岸猿猱似哀啼。
大雁双飞,正与疾驰的两匹银鞍白马相逆,日头耀眼,马鞍光滑迸射飒踏如流星般夺目。
约莫三日骑程,终于抵达了范溪,一路疲行劳顿,裴执玑一丝不苟的鬓角也扬起了几根细小张扬的碎发。
来路不明的外乡人当街纵马太过打眼,他二人在将入县城时便将马卖给了一家当铺老板。
颠了颠手里的钱袋子,萧风还仔细的用牙咬了咬,这钱嘛确实是真的,可这两匹马卖的钱也忒少了些。
“公子,怎么感觉我俩被坑了。”为了避免身份暴露,路上萧风便已经改了称呼。
粗看了眼萧风递来的钱袋,裴执玑难得皱了下眉,未对此发表任何见解,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何曾去当铺点当过东西。
何况此次出行,他二人为了低调些,都没有挑裴府马厩中的上等好马,这两匹马都是在出了上京的路边小镇子上随意采买的。
他哪里知道这些寻常之物市值几何。
“你循着线索去找索夜,我去县衙打探一下裴无忧他们二人的消息。”
点头领命后,萧风敏捷的身姿便很快便隐人群中。
范溪只有一个县衙,随便打听路边的百姓,见外他是一个外乡人,都很热情的为他指路。
“公子长得俊呢,是不是家里不同意跟姑娘私奔来的。”卖花的大婶儿刻意压低声音,一只手掩着上唇,左右看了看隔墙无耳,才神神秘秘开口。
听得一清二楚的裴执玑:“?”
“哎呀公子不必害臊,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年年都有那些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跑到我们这里来,刚开始嘛,肯定不适应,待久了生个娃娃,日子照样是和和美美的。”
“我看你这衣裳也挺值钱,人嘛气度也不凡,一看就不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你跟婶儿说句实话,婶能帮的肯定帮你。”
在大婶儿连番的打量下,裴执玑神色有些不自在,听到这荒唐言语后人自然的与花摊拉开距离,他语气颇为冷硬。
“您误会了。”
“欸——林生家的,你就别胡说八道了,一把年纪大还没个正形。”
训斥完又转过头来对着裴执玑说:“公子莫怕,她就是爱与年轻郎君打趣,你就顺着这个小蜂山脚一直走便能回到县里,再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保准能找到。”在茶棚旁边支摊子卖西瓜的大婶边说便笑了起来。
“多谢。”
有些手生的从钱袋中掏出一点碎银子放定,裴执玑便顺着方才她们指的方向去了。
走出去很远他才感到有些许诧异,自己方才为何站在原地听卖花大婶胡言乱语么久。
私奔怎会日子和美,简直是荒谬。
范溪的郊外到县里还有一小段距离,小蜂山脚下围着很多的人,叽叽喳喳似在热切谈论。
“这山顶上起了瘴气,上去了可是要毒死人的!”
“哎呀糟了,刚才那个姑娘都进去好一会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看那姑娘像是沈县令的闺女,她刚从上京回来,肯定是不知道这山顶时常会起瘴气,不行不行,得赶紧去报官!”
七嘴八舌的很快便核对出进去人的身份,紧接着就有人小跑着往县衙的方向去。
“兄台,你们方才说是何人上山去了?”裴执玑叫住了正气喘吁吁的男子。
“哎呀,就那个那个,那个那姑娘好像是叫…沈文葭,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喊人来救命了。”
说罢脚下便跟燃了火轮般,跑的飞快,嘴上边不停嘟囔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文葭,沈文葭。
山脚下的人还在不断喊叫,无人在意时,裴执玑已经顺着一侧小路往林子深处去了。
长腿跨过曲折窄路,蓬勃茂盛的野草将枝条拉坠压弯,打在肌肤很快脸上便划满了细小的伤痕。
宽大袖子拨开层层缠绕枝条,转瞬手背上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意。
“哎呀,怎么又有个男的上去了!”
“刚进去一个傻子,这会又来一个。”
“公子——不能进啊,公子快回来——”
越往深处走氛围越是诡异,除却被划破的伤口外,周身都是寒凉如冰,仿若浸泡在幽深潭水,呼吸也越困难,心中的焦急也是随之加重。
“陆绥珠——”
树木越来越少,空旷的山林却似深谷回响,肉眼可见的迷雾的也隐约呈现发黑之色,裴执玑边走边喊,步伐逐渐沉重,不似来时那般从容。
半阖发皱的眼睑越来越难以张开,循光亮四顾,蒙蒙灰粉半浮阻挡前路,他不受控的伸手将其抓散。
衣袖翩翩挥舞,面前突然浮现一张陆绥珠的脸,她微笑的端着一盏茶,声音甜润。
“裴大人,这是我煮的梨汤。”
费力伸出满是伤痕的手去抓住陆绥珠的衣袖,他摇摇头,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
"绥珠,跟我回去,这瘴气有毒。"
指尖马上要触碰到陆绥珠,她却突然转过身换了一个方向。
那莹白到有些透明的手缓缓的,一层层的将自己的衣裳褪掉,露出了雪白一片的肌肤。
眼睛越来也疼,好似一把尖刀裹着沙砾形成一股旋风直往眼睛里面剜,裴执玑痛得半跪了下来,脖颈上的青筋揉皱成一团,塌成一条线的腰苦苦支撑,手还在费力抓前面那一团模糊的光影。
衣裳已然落下,纱若隐若现,女子香肩裸露,唯那胸口处血肉模糊,可怖至极。
“陆绥珠”突然留下了眼泪,捂着伤口的手亦是鲜血淋漓,顺着指尖滴落在了裴执玑手掌。
收紧,感受那一滴温热。
“裴大人,我好疼啊。”
眼睛剧痛如刀割,五感除了模糊不已的鲜红,便只有耳边剩下女子哽咽的回声,哭一声心脏便跟着缩一下,塌陷的身子亦随之前倾一分。
风声,竹叶声,呜咽声,裴执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只觉心在摇颤下坠。
陆绥珠为他挡刀死在裴府后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他痛苦地攫取胸口上衣料,如丝网状密密麻麻被扯坠薄成一片的血气散在胸腔每一处。
有什么液体顺着唇角溢出,齿间一片咸腥。
自陆绥珠死后的那段时日他日日思量,夜夜难眠,梦里都是女子不甘的守候和含泪的诀别。
还有她眼角的泪痕,指尖的温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一个女子为他枉送了性命。
好久的时日里他都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与折磨难以自拔,不知这种情绪是为何,只当是是这难消愧意将他湮灭。
“裴郎,快来救我。”
眸中有水潺潺,可示弱之态转眼褪去,声音尖利怒火中烧:“就因为我连二公子的妾室都不算,你们就那么随意的一把火将我烧了吗?”
是啊,荒郊野岭,尸横遍野,飞来火箭……
明知眼前女子并非陆绥珠,可入局者就是难以自抑的随其虚幻莫测的情绪流动。
大病一场后,他曾去过京郊查看,诚如阿仞所言,背后之人做事干净妥帖,一把火烧得整一片密林都消失殆尽,别说完整的尸体了,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分毫。
“不是,不是这样的。”
想要开口解释,发现自己竟无可辩驳,能说出口的话都是如此的苍白。
他自知心中有愧,可陆绥珠于他又不是什么重要之人,他为何要一遍遍的折磨自己。
讨厌这种莫名,更讨厌这种失控。
“裴执玑,你就是一个自私虚伪冷漠的男人,不会有人爱你,你的母亲父亲,你的弟弟,你的祖母,无一人真心待你。”
身上越来越冷,如入无人冰地,挣脱不出也不愿深陷,裴执玑便不再做挣扎。
母亲惨死,父亲无德,姨母登门一幕幕上演,身穿孝衣的小裴执玑跪在灵堂不哭不闹,夜里北方风呼呼作响,父亲和姨母合卺之好,白烛燃尽时,下人却不小心的奉上了红烛。
无人在意他何如,身体孱弱又如何?他照样是最杰出世家公子。
没有人能乱了他的心。
*
沈著和林雁仍在云水未归,陆绥珠主动揽着帮县衙做些琐碎的活,她时不时的在此算账,有时也捎带着解决些乡里乡亲间的“小矛盾。”
方才下了一点小雨,屋子里闷得有些许潮意,浑身都湿哒哒不太舒服,上京气候干燥,和这里大不相同,陆绥珠凑上前去将窗子打开通气。
雨后湿甜拂面,脸上染上几分笑意,还未往回走便听到了有人急切的叫喊声。
“沈县令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县里出人命了!”
那人越过主簿和一堆拿着棍子的衙役,见陆绥珠在这,一下子抻长了脖子,像见了鬼般瞪大眼睛,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小蜂山的方向,声音缓了下来。
“你在这里,那山上的姑娘是谁?”
众人皆一头雾水,待清事情缘由后,陆绥珠便同几个衙役一同去草方医馆,取了可防毒的药草缠绕于面巾之上。
匆匆赶去小蜂山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