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院中熬着药,热气氤氲熏得人面热,味道也是呛人的难闻。
矮塌之上躺着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他紧阖着双眼,睡梦中也并不安稳,时不时的拧紧眉头,苍白近瓷的肌肤上有道道红痕,挺直的鼻梁骨上缠了圈圈白布,淡色却又浓密的睫毛尽数被遮挡。
付了诊金,陆绥珠将大夫好生送出门外时回眸看了眼仍昏迷不醒的男子,面上有些许忧色。
“年轻人身底子太差,要好生修养才是,过些时日我再来给他眼睛换药。”
救回人时,陆绥珠也很是意外,当初给他留下字条便料到了他会追查,可没成想他竟会亲自来,还将自己弄的如此狼狈。
“咳…咳咳……”
烧热的水中冒着沸腾的白泡,静室中传来男子低咳,虚弱到连咳嗽声都是时断时续的,不仔细听都不知那声音与风吹窗棂何异。
芳甸端着煮好的汤药缓步入室。
听到声响,裴执玑手肘着榻沿欲起身,发觉自己眼前漆黑一片,刺痛虽已经褪去,可眼睛似糊的粘腻厚重,仍有着不可忽视的难言之痛。
他将手缓缓抚上双眼。
可最终只摸到了一层粗砺的白布,下颌处的肌肉隐隐呈紧绷之势,也没再有多问,神态平静:“之前进山的姑娘还活着吗?”
守在小窗外的陆绥珠心中一动。
“那位姑娘是个痴儿,平日里便是疯疯傻傻的,这才一不小心进了瘴气,昨天衙役已经将她寻到,平安送回了家中,公子大可放心。”芳甸开口向他解释。
原是误会一场。
裴执玑一时竟然不知该庆幸还是慨叹自己竟会做出如此愚蠢不计后果之事。
“公子把药喝了吧?”
结庐亭在小蜂山半腰的位置,鸟鸣山涧有自然意趣,虫鸣落叶声落入眼盲之人的耳中更是清晰敏感,裴执玑耳尖微动,苍白的唇瓣随着有节律的苍鹭鸣叫翕动。
“我想见见你的主人,亲自感谢她救命之恩。”
看着小窗的位置,芳甸歪头眨了一下眼睛,明显是求助之意。
无奈之下陆绥珠提着裙摆走来,她指了指自己嘴巴,芳甸忙反应说:“我家主人嗓子坏了,说不出来话。”
过了好一会,裴执玑哑然失笑:“竟是这般不凑巧,瞎子碰上了哑巴。”
不知是打趣之言还是刻意为之,陆绥珠一时有些心虚脸红,只觉得曾经那个冷漠难以接近的小裴大人又回来了。
药碗哐当被放在了桌上,她也未留下什么话便和芳甸一齐出来了。
离开了屋子好远,确认里面之人听不到声音,陆绥珠实在有些按耐不住:“我救了他,不说一句感谢也就罢了,自己都这般模样了,还出言挖苦别人。”
“姑娘,你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身份?”
之前在裴府的那些事情,陆绥珠也没瞒芳甸,现在解释起来倒也容易。
看着眼前青山成片,绿水潺潺,鲜花漫野,一片祥和宁静,陆绥珠实在不想再与上京有任何牵扯,况且裴执玑知道她那么多事情,她也是不想让爹娘知晓那些的。
谁人不想自己的女儿是冰清玉粹,白璧无瑕,可她泥淖里求生,是有着那么多的不堪……
寂静的廊下,突然传来汤碗摔地之声。
话还没说完陆绥珠便急急赶过去查看。
温凉如瀑般的长发散在形容苍白的男子身后,留一半置于胸前,他摸索着地上的水杯,半天却只触到不知是什么的湿濡一片
这般凄凉破碎的模样,看的陆绥珠也是于心不忍,当即便蹲下身子将他扶回塌边坐下。
“我想喝水。”
裴执玑毫不客气吩咐。
将地上摔碎的碗一片片拾起来丢进门口的竹篓,又去缸中舀了凉水掺在方才的沸水中,直到水的温度适宜才端过来。
见桌上的汤药都快要凉了还没有动分毫,又是一阵无奈,把手中的水换成桌上的药递到他面前。
面前的男人久久不动,陆绥珠这才想起来他现在眼睛看不见。
几乎是像母亲对稚童般,一点点擦着手背将碗平缓的送入他掌心。
本该疑心不安的境遇中,裴执玑却出奇的乖觉,任她上下其手,到唇边时他抿了一口,问:“不是水?”
这当然不是水,裴执玑作势便要起身放下,腿绊到桌腿险些又直直跌倒,看他如此执着坚持,陆绥珠只得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利落干脆的写下两个字:喝 药 。
“不喝。”
“?”
“苦。”
“?”
若非陆绥珠曾亲眼看着他面不改色的去喝那一碗碗苦的要命的药,此时真该是信了他的鬼话。
但看着他半垂着头,细长的手指摸着厚厚的白布,不知被蒙住的那双好看的眼睛此时该是一副怎样受伤的情状。
登时心又跟着软了下来,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了吴连进上次拿来讨她高兴的蜜饯果子,还将凉了的汤药又温了温,指骨轻碰探了探温度,放在在唇边吹了又吹。
闲下来时才注意到那双原本执笔如玉的手上尽是些细密的伤。
之前大夫给涂了药,说是伤口太多不便包扎,久拖到现在还没有结痂,就方才几个简单的动作便又引得滋滋冒血。
感受到抬起的汤匙抵在唇侧,裴执玑张口。
色泽深棕醇厚药落在唇上就变成晶莹剔透的浅白,一勺勺送入口中,不知指腹摩擦了血肉几何。
汤药见底,露出残渣。
倏的,裴执玑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任何前言,陆绥珠心一慌,全然忘记可以挣扎反抗,两相挨近,呼吸灼热,由于拉力,向前倾倒的腰肢僵硬。
“你从何时认出我的?”
他不是会对陌生女子行如此荒唐行径的人。
被子下面的手虚握拳抵在嶙峋的膝骨上硌出细微青白之色,椒兰殿的池水中,将她从水中抱出来时,他曾经摸过她的手。
很软,很滑。
对此,裴执玑闭口不谈,一只手摸着将那碗已然底色明亮的汤药一饮而尽。
气氛微妙起来,他久久不语,未着急分说前尘。
陆绥珠也在纠结,摸不清男人的心思。
“熏香味道很好闻。”
室内的确散着一股梨花香,袅袅四散,淡淡的在满室苦涩的药味中格外沁人心脾。
可这并非什么值钱的熏香,就是她在街市上花了几十文随意买来的,在结庐亭中行些风雅效用。
甚至不及裴府那些名贵香料万分之一,这样明显的敷衍之语,令她一时有些语塞。
不去接话,陆绥珠转过来将桌上的那一小碟蜜饯放在裴执玑手心:“刚喝过药,吃颗枣子,会甜些。”
“不必了。
忽冷忽热的态度让她心中更加没底,若非他还是过不去当初自己假死一事?心存报复?
思即此说出口的话不免带着些小心:“裴大人,只要你别将我的事告诉我爹娘,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上京宅邸中裴执玑撑伞而至,迎着毛毛细雨,他说的那番模糊不清的话……陆绥珠也并非痴傻之人对此全无所察。
更何况他这次贸然闯入瘴气也是因为她。
心非木石,若说裴执玑待她丝毫没有情意…她也是不相信的。
湿漉漉的眼中有些难辨的情绪,低垂的睫看着眼前沉静有度的男人用力的眨了眨。
随后握着裴执玑的手缓缓的搭上自己的肩膀。
薄成一片的肩胛仍有其独特的柔软触感,与刚硬如铁的男子不同,指尖随瑟缩微颤。
薄纱擦着两根指腹褪去,整一片掠过手背,轻得似没有重量,眼前茫茫无色虚幻,唯脑子比身体速度更快的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
那件缓缓滑落的衣衫随着掌风落地,飘飘的,带着些毁灭性的。
再开口时,对面的男人没了那副作壁上观的高高在上,竟有些说不出的痛心疾首,即便是透过白布,也能察觉到那被遮住的双眸之上的愠怒。
“在你心中我就是这般无耻好色之徒吗?”
端方淡然的公子有一日竟如此直言不讳,可见是气得不轻,面前一片漆黑,裴执玑循着微光找到舒服些的位置。
他不知二人之间的距离只隔着一条薄薄锦被。
肩膀微耸,听到他如此磊落光明之言,看着那件无情散落在地的衣裳,委屈与愤怒不知是哪一个更先用涌上心头。
再看着衣衫微敞,墨发半散,露出锁骨,离她只有咫尺之距,仍旧做出一副洁身自好模样的男子,不禁冷笑了一声。
冲动之情更甚,细而白净的脖颈向上微抻。
卧床两日,光洁的下巴生出了淡青色的胡茬,自下而上,微微有些刺人。
她轻吻了裴执玑的脸颊。
茉莉香膏、梨花熏香、桂花头油、蜜枣馨甜……还有更多的什么香气混在一起,不管不顾的一起蹭着最敏感的鼻尖而过。
发丝掠过耳畔的酥麻感更甚过小蜂山上荆条抽脸的痛意千万。
“绥珠…?”
犹豫中染上一丝迷乱,竟忘了要推开她。
“如此,裴大人可满意?”
气吐幽兰,唇齿生香,言语却冰冷无常到即刻将裴执玑拉回方才那全无情意,满是算计的不堪之中,他实无法忍受如此的荒唐。
双拳紧握骨节突出,仔细听似有牙关咬合的声音,上下齿间似夹着一股难平怨气,使得苍白的脸色更加阴郁。
“陆绥珠,你就如此自轻自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