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清风从第二天就开始了白天工地搬砖,晚上书店学习的生活,确实如何老板所说,他和其他几个未成年都比较来去自由,在工地上也没怎么见到人,看来老板还是挺忙的。
在中午吃饭时,贺清风的老年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魏铮的短信,他眉毛一挑,纳闷点开,消息显示道:我有任务要离开临城几天,你回来跟同事说一声让他带你到我的办公室拿你要的生活用品。谨记,不要趁我不在又去偷东西,这次就给我消停一段时间!
贺清风看完后扯了扯嘴角,魏叔还真是瞎操心。几大口刨完了饭菜,贺清风又重新投身于自己的赚钱大业中。
虽说现在是已经初显寒冷的深秋,一趟趟高强度地搬砖下来,还是给贺清风热出了满身大汗,他取下沾满砖灰的劳保防护手套,皱着眉头抹下一脸的汗水,又扶正了脑袋上有些歪的头盔。他低头瞅了眼脏兮兮的衣服,决定明天就回老城一趟,去分局把生活用品给周爷爷带回去,顺便再拿几件换洗衣服过来。
就在这时,几名工人推着装满了石灰的手推车从贺清风面前路过往大门口走去。贺清风心里疑惑外面也没见大货车来装载石灰,怎么就把石灰直接往外送了,他直勾勾跟随手推车移动的视线可能太过明显,被站在旁边督工的管理看见了,那个管理走上前,在他旁边站定,微微朝他弯腰,不怀好意地眯眯笑道:“你在看什么呢?”
贺清风被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心里一惊,电光石火间,他就冷静了下来,转头假装奇怪地指了指门外,“如实”说道:“我刚刚看见有蜻蜓跟着飞出去了,还以为马上要下雨了。”
管理眯着眼睛看了眼贺清风,抬头又看了有些暗沉的天空,点点头,似乎信了贺清风的说辞,他严厉批评道:“下次别看这些有的没的,要下雨会通知你们,你们好好干活就是了。”
贺清风假笑着连连点头,等管理走远了才瞬间收起了假笑,暗暗想到,就一个手推车他在紧张什么。
等晚上下工了,贺清风迅速去澡堂冲了澡,把一天的疲惫和污秽洗净,就急匆匆带着破旧的课本和单独买的试卷往老书店赶去,途中经过了临城高级中学,他稍稍驻足远远眺望了一眼还亮着灯的高中部,不禁想到或许他在校继续读书的话,大概也能从老城考到新城这所升学率第一的重点高级中学吧。
路灯映在贺清风漆黑又平静的眼眸中点亮了他深藏心底对学习的渴望,因为周爷爷的话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了,说是他的自尊心在作祟也好,或是不甘心也罢,总之心里那隐约燃烧的火苗还没有熄灭。
但此时他的任务并不只是学习,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贺清风垂下了眼睫,穿过人流转身朝学校对面的街巷走去。
来到老书店,老板和一个叫陈桃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候他多时了,老板吩咐他和陈桃值今晚的班,陈桃负责收银,贺清风就负责整理书架,吩咐完后将钥匙递给了陈桃就离开了。
老板走后,陈桃有些八卦地朝贺清风眨了眨眼,小声问道:“贺清风是吧?听陶老板说你是未成年?”在贺清风还没来前,陶老板特意嘱咐她今晚多关照这位弟弟,于是她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直接问出了口,方便拉近关系。
贺清风将课本和试卷放在了靠墙摆放的桌面上,向陈桃坦然道:“我很早辍学了。”他知道陈桃想问的是什么,也非常直接地回答了。
陈桃愣愣地“噢”了一声,回过神来一脸抱歉地看着他,她猜到了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家里太穷负担不起书本费,但没想到贺清风完全没有迂回地说了出来。
“其实值班很轻松,周末的晚上几乎没人会来,通常只有工作日人比较多,晚上会有学生来这儿写作业看书。”陈桃挠了挠脸颊,略过了那个戳别人心窝的话题,直接进入正题给贺清风讲工作内容,“等学生走了,你只要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就可以,每个书架旁都有记录图书位置的机器,你输入图书名字就会弹出位置信息。工作完成后,只要在书店范围内,也能做自己的事儿。陶老板对于摸鱼是很包容的。”
贺清风了然点头,说了句“谢谢陈姐”就开始整理书架了。
见贺清风二话不说开始工作,陈桃也回到收银台坐下拿出手机准备摸今天的鱼了。
靠着老旧书店里唯一高科技的机器识位,贺清风很快就把四处乱放的书归好位了,然后把课本和试卷拿上静悄悄换了个隐蔽角落的位置。这些破旧的包含了所有初中三年的课本是他托徐天齐从高年级那边带回来的,试卷没有和课本配套,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老书店散发着老旧纸张的味道沁入心脾,暖色调的灯光让这一隅小小的方寸之间脱离了现实的纷杂,一片安宁祥和的气息使人更能静心。
在以前打零工的环境,贺清风能找到个无人地方就算幸运的了,还得忍受来自各方的骚扰,所以这次留在东北新城看来不是一件坏事。
摒弃了外面的纷扰,贺清风在学习时专注得可怕,等从试卷中抽身而出,已经快到了下班时间,他把课本试卷收拾好,把所有歪掉的桌凳摆正,就往门口走去。
陈桃提前关闭了收银机,之后又去检查窗户,把这些做好后,提高了点声调在门口叫道:“小贺!下班了,快出来,我准备关门了。”
贺清风比陈桃高很多,在陈桃锁好门后,他拿起旁边的铁钩,顺手往上一伸,卷帘门就“滋啦”被拉了下来,声音打破了寂静的夜晚。
“以后都是这个时间上下班了,如果有事就提前向陶老板请假,我先走了,你在回去的路上小心点。”老书店没挨着其他店铺,旁边是一条小巷,陈桃趁贺清风拉下卷帘门的时间从小巷里推出了小电瓶,一脚跨上电瓶车,戴上头盔侧头提醒了他几句,还没等贺清风回话,她就一溜烟地骑走了。
陈桃迫不及待下班的身影消失后,贺清风才慢悠悠地回了工地。
第二天贺清风起了个大早,从山庄下来正好赶上周一学生们结伴而行地陆陆续续往临中走,他稍稍叹了口气,拐了几个弯坐上了回老城的公交车。
在客运站下了车后,贺清风先去西南老城区分局拿魏铮买的生活用品,老城的分局比不上新城分局,连外墙都掉落了几大块瓷砖还没来得及补上,分局里面的设施虽然是完善的,但看起来也一股破败年代感,仿佛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之久。
几个眼熟贺清风的民警看他来了,还开玩笑地打了声招呼:“小贺怎么这么早就来分局做客了。”
贺清风笑笑,如实道:“魏叔帮我买了生活用品,他发短信让我来他办公室拿。”
民警同志了然点头,看来是被魏铮嘱咐过,他朝最里面那间办公室指了指:“我带你去,你在门口等着吧。”
等民警把一大袋东西递给他后,贺清风才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魏叔具体多久回来?”其实他想问魏铮是去做什么任务了,但想想也不可能把这告诉一个偷过东西的小偷。
“你个小孩儿就别操心你魏叔了。”民警四两拨千斤地揭过这个话题。
果然如此。贺清风心里想到,然后朝民警做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离开了老城区分局,贺清风拦了一个小三轮,他认为去垃圾厂最好速战速决,张申把他和徐天齐留在新城是为了当自己的替罪羊,要是在老城被张申看到了,指不定会被怀疑为什么他贺清风好好地在外面,而徐天齐被关了。
所幸,张申也不是那么闲的混混,贺清风一路上没看到那些“熟人”,他让三轮司机在离垃圾厂稍远的地方就停下来下车了。等小三轮开远直到看不见影子,贺清风才快步走向垃圾厂。
站在锈迹斑驳的蓝色房门前,贺清风先是敲了敲门,见没人应答,他久违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环看已经有段时间没回来的家,客厅里被周爷爷收拾得井井有条,即使是一些老旧东西,也被擦得干净。贺清风不由心里一酸,苦涩冲向喉咙,抬手把门一关,他才把东西放在了客厅桌子上,然后慢慢走到了自己的卧室门前,门上的好几张学习标兵和各种第一名的橙色奖状也被大卷透明胶完全覆盖了整个纸张,很好地保护了奖状不受潮不卷边。
周爷爷很珍惜这些奖状。贺清风将额头抵在了奖状上面,平复了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压下了眼底的酸涩,贺清风才扭开了卧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被透明薄膜完好地盖起来的深色被套,以免落灰。转眼一看课桌上面已经空荡荡的,他走上前拉开了下面的抽屉,发现课桌上的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在了抽屉里。
贺清风这才知道周爷爷一直都在打扫着这间卧室。
刚压下的眼泪终于冲出了眼眶,贺清风紧抿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又一阵开锁的声音,贺清风心下一惊,急忙用手肘擦去眼角的泪水,转身出了卧室。
正巧,刚一出卧室门,就和开锁进屋的周爷爷撞上了目光。
贺清风心虚地移开目光,有些近乡情怯地嗫嚅道:“周爷爷,你回来了。”
看着眼前很久不见的贺清风,周元洪苍老的面孔微微动容,他稍稍咳了几声,轻声叹气:“这次回来又要出去多久?”
周元洪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脊椎已经承受不住长久的挺立,现在也不敢随意弯腰,捡个垃圾都得气喘吁吁,撕心裂肺地咳嗽半天,他原本以为在自己身体还能动还能挣钱的时候,能够顺利把这孩子养大养好,结果还是事与愿违。
贺清风张了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周爷爷,他突然注意到周爷爷手上拎着像是医院的X光片,他冲上前去,周元洪还没反应过来把袋子藏好,就被贺清风一把夺过了袋子,动作焦急地把X光片和里面的诊断拿了出来,细细看了起来。
“诶!你这孩子!”周元洪霎时又气又急,呼吸瞬间不畅,这一动作牵扯到了患病的肺部,让他胸痛难安地缓缓坐在了旁边破旧的沙发上。
贺清风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完了诊断内容,他的呼吸倏然急促起来,双手颤抖地将纸张放下,然后慢慢握紧。他低垂着头,过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也很好地遮住了他泫然欲泣的样子,他难以置信地哑声开口询问,想要一个不想面对的确切答案:“周爷爷,你已经肺癌晚期了吗?”
周元洪不忍看贺清风的表情,他将头转向一旁,偷偷抬手抹了蓄满泪水的眼角。
有些问题是永远都没有答案的。
贺清风无力蹲下,双手捂住脸哽噎抽泣,肩膀也一抽一抽地耸动,他狠狠抑制住哭声,担心周爷爷会更伤心难过。
这才过了两年啊,病情恶化得就这么严重。
两年前在贺清风小学毕业虽被张申威胁着偷东西,但也依然憧憬着初中生活的那个暑假,他在打扫周爷爷房间的时候发现了几张医院诊断证明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表明着周爷爷患了肺癌。贺清风有一片刻的大脑充血,两眼发黑,双手都快拿不稳纸张了,他眼前一直闪烁着患者呼吸困难、胸痛、体重下降、乏力等几个大字,最后的诊断结果也证实了肺部有恶性肿瘤,是肺癌。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是贺清风当时唯一的想法,他机械式地轻轻将诊断书放回原处,将原本压在纸张上的一本厚厚的老旧的中医药方书重新压了回去。
自那天之后,贺清风脑子满是诊断书上面确诊肺癌的字眼,他不敢让周爷爷发现自己的异常,于是这整个暑假他都在翻来覆去地想该怎么办,他们没有那么多的钱,不然周爷爷也不会自己天天拿着药方书研究,结果越研究,头发白得越来越多,身体瘦削得越来越严重。
终于在快开学的前一周,贺清风告诉周爷爷他不想读书了,他知道对周爷爷来说这个消息是个很沉重的打击以及极度的不理解,但他还是云淡风轻地说他觉得读书没有用浪费钱,想出去混。看着周爷爷气急败坏和伤心难受的神情,贺清风觉得从这些伤人的话从那刻说出口起,自己就真的被套上了名为罪人的枷锁。只要有一天枷锁没有断,那么他就会一直被束缚着往黑暗的地方越走越远,不能回头。
那天之后,贺清风第一次主动找张申帮忙,张申见成绩好的他居然不想读书了,也没怀疑什么,只觉得贺清风终于堕落了,于是很爽快地帮他介绍了一份零工。等后面贺清风积攒了些其他零工的消息,就自己挑着换些日薪高的工作。
客厅的抽泣声慢慢小声,贺清风深呼吸了一口气,蹲着身子慢慢挪到周爷爷的双腿旁边,他哑着嗓音劝道:“周爷爷,你赶快去住院做手术吧,现在病情还能控制,我这里有钱。”
周元洪闭眼不看他,重重叹气:“如果你的钱是偷东西偷来的,这病不治也罢,比起我这把患癌的老骨头,我更希望你能好好回学校读书。”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当初他才没有告诉周爷爷自己辍学的真实原因,他想让周爷爷用捡垃圾的钱去治疗自己的病,而不是放在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孤儿身上,能把自己养这么大,周爷爷做得够多了,他无以回报。
贺清风苦笑:“周爷爷,我向你保证这些钱很干净。”
周元洪这才睁开浑浊的眼睛,微微低头看向穿着单薄脏衣服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贺清风,他还是狠不下心对这孩子说重话,只好软声谈条件:“那你答应爷爷回学校读书,你什么时候回学校读书了,我就什么时候进医院治疗。”
贺清风没有立即答应,现在周爷爷的病情恶化到了晚期肺癌,住院治疗费加手术费肯定也比早期更多,他还得继续打工攒钱才行,现在攒的钱还不够。而且他已经辍学了两年了,估计他的学籍也没有被保存到现在,重新回校大概是不可能了。
但是他必须要劝说周爷爷赶紧住院治疗才行。
周元洪见贺清风没有答应也没有出口拒绝,他知道这孩子肯定有在考虑自己的话了,于是他退了一步,说道:“我会去医院买点药吃,等你想好要回学校了,再来告诉我吧。”
贺清风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周爷爷会买药吃肯定是好的,可到底怎样才能让他住院治疗呢。
坐在返回新城的公交车上,贺清风把装了几件换洗衣服的背包放在了旁边的座位上,靠窗手撑着脸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
公交车行至了一个红灯路口停车等待,就在这时,贺清风始终望着车窗外的双眼扫到了几个很眼熟的人。
张申和何金正坐在一家茶馆里靠窗的小型包间里的位置上正说笑,而何金旁边是在东北新城区为翻修自家别墅招工的何老板。
他们两个怎么会认识何老板?贺清风心里顿生疑窦。
贺清风悄悄打开老年手机的拍照功能拍下了这一幕,虽然画质很差,但还是能看出里面的人是谁,他准备到时候等徐天齐出来问问情况。
红灯很快结束了,公交车稳步往前开去,贺清风也开始闭目养神。
回到工地宿舍时正好赶上了午饭,贺清风把包随手扔在了床上,转身往食堂走去。盛好饭后他观察了会儿,便端着餐盘走到了之前带他的老工人边上坐下。
老工人转头瞟了他眼,夹了一筷子白菜往嘴里边儿递,问道:“小贺今早怎么没看见你。”
“我早上回家拿了点衣服来。”贺清风先喝了口汤,又刨了口饭,嘴里模糊不清地应着,“李工,今天还在往外送石灰啊?”
“可不得往外送吗。”李工意味不明地哼笑,故作夸张地哎呀道,“送出去了才有钱赚啊,送不出去咱就还交代在这儿了。”
贺清风咀嚼吞咽饭菜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想李工肯定知道点什么,于是状作无意道;“是啊,上头安排的做好了才能拿到钱。”
“小贺你还是太年轻,不过哪天他们叫你去送石灰,你别去。”李工摇摇头,瞥了眼贺清风,不经意地提醒着他,见贺清风愣愣的样子,李工仰头把汤喝见了底,起身前又吩咐道,“下午你还是跟着我干吧。”
李工还是没有打开天窗说亮话,于是贺清风就又跟着李工埋头苦干了一下午,他希望跟李工关系混熟后,能套点什么话出来,被这样一提醒后,他的危险感知系统判定这地方有点问题,所以要开始给自己准备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