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马赛(1)

    浴桶中的水逐渐上涨,远远漫过莫琳心理的安全水位,她挣扎着向后退,为自己争取更多可喘息的空间。直到她退无可退。

    埃里克解开她梳高的长发,浣丝似的一遍遍将发缕在水中漂洗,虔诚得仿佛这是除了她的手以外他唯一允许自己触碰的地方。他不容许自己碰到她其他地方,即使她答应做他的情人,他也远没有越界的资格。

    头发对于人来说是个特殊部位,从结构上属于皮肤的一部分,却又不似皮肤那样让人因为触摸而感到冒犯和不适。基于这类行为所带有的强烈呵护与关爱语言,抚摸头发的行为通常发生于极为亲近的人之间。

    莫琳能够想起来的,上一个抚摸自己头发的人,是她的母亲。

    但埃里克可不是她的母亲,也远不能被称作是什么亲近的人。他做起这些动作来只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他的动作越是温柔,莫琳就越是担心他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浴桶里热气蒸腾,莫琳被水汽萦绕着困住,眼前一片模糊。诡谲多变的男人,还有他捉摸不透的人格和行踪,她直觉自己快要溺死在湖中,呼吸不过来了。

    ——“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唤醒了埃里克,他终于想起来了莫琳还尚在病中。

    她只是好转而已,没有彻底脱离危险,也就意味着鼠疫依旧有可能随时从自己身边将她夺走。

    男人长臂一揽,把莫琳从浴桶里捞了出来,还顺便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过一条毯子替她裹上。

    “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埃里克分出两丝余光看她:“我没有强迫人的爱好,也对你脑子里那些黏黏糊糊的幻想不感兴趣。”

    是吗?

    莫琳暗中腹诽道,可你刚才的眼神可不是那么说的。隔着几尺的距离,我却连你的心跳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你又有什么可抵赖的。

    大概是她的脸色中所表达出的不赞同过于明显,埃里克又解释道:“我想做什么?不过是把你刚才在外边沾的污垢给洗干净而已,就连这你也无法忍受我的触碰吗?”

    他只想把她洗干净?

    如果不是她知道自己身处黑湖,并且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晰的认知,这番话恐怕会让莫琳误以为埃里克是个什么善心大发的好人,又或者她所在的不是幽灵的囚笼,而是提供庇护的修道院。

    她更愿意相信的是,埃里克在最后一刻捡回了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

    莫琳用毯子裹紧自己的身体,隔绝了埃里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等一切风平浪静时,莫琳看见埃里克坐在那张有着满满一抽屉易容材料的桌前。

    他眉头紧锁,迟迟没有动手。

    莫琳大概能够猜到他在纠结的是什么。

    ——他刚才答应要带自己去圣马赛的。

    既然要回去,唯一能在圣马赛顺利通行的就只有奥斯顿·克罗宁,而绝不可能戴着那张一定会引起恐慌的半幅面具招摇过市。可他又恰好厌恶克罗宁的那张脸,以至于落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既不想要重新化成克罗宁那张令自己生恶的脸,又不想引起圣马赛邻居们的质疑,一时纠结恼怒得无处下手。

    他是在自己和自己赌气。

    虽然主导权现在在他的手上,看似胜过克罗宁一筹,但他们本就是共生的。他永远无法杀死这个自己在世界上最为憎恨也最为亲密的人。一旦他想与真实世界有所接触,埃里克只能选择借用克罗宁的躯壳,一切交流都建立在克罗宁在过去辛垦打下的基础上。

    趁着他背对自己的时间,莫琳换掉自己湿透的衣服,从衣橱里挑了一件崭新的穿上。她其实挺诧异埃里克对自己喜好的洞察力——橱柜里挂着的衣服都和她平时的穿着样式差不了多少,随手拿起一件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简直就是她自己的衣服。不说剪裁精细,样式比起贵族夫人们们追捧的那几家成衣店来也不遑多让。

    这终于让埃里克刚才的话多少有了些信服力,莫琳的心情也随之缓和了一些。

    不管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他的的确确为她考虑了。

    她走过去,拿起那副刚刚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原本属于奥斯顿的面孔替他戴上。

    这一步只能由她来帮助他迈出。

    她才管不了什么自我身份认可与纠结,也并不非常关心埃里克内心正遭受的折磨与痛苦,她迫切地要去圣马赛,任何人也无法阻止她。

    即使是埃里克,她也无法允许他挡在自己必经的道路上。如果他犹豫,她大可以帮他一把。

    “行了,”莫琳收拾好自己刚才一团糟的心情,上前拍了拍埃里克的脸:“没你想得那么困难。看到了吗,这是件容易事。”

    “我们得在天黑前赶到圣马赛,不然,谁还能看到你的脸呢?”

    埃里克转过头看着她,眼里的意外显而易见。

    他所挣扎,囚困于其中不得解脱的牢笼对她来说是那么不值一提。他甚至会相信,她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究竟是谁,克罗宁也好埃里克也好,她不愿意费力气去分辨他们。谁能够为她提供帮助,谁就能夺走她的目光。

    谁还记得这个女人刚才还是一副楚楚可怜,呛得快要断气了的可怜模样呢?她的后退和瑟缩似乎都是假的,是演员在特定场景下做出的伪装动作,直到现在才暴露了真正的模样。

    她的手臂抬起后还没放下,头发上淌着水,看上去比他要更像一个幽灵。

    “你不想见梅格?”埃里克问。

    “原本是想见的。”莫琳慢吞吞地回答:“但是谁在这里耗费了大把时间呢?如果不是为了满足某人对于面孔的怪癖,我们早就能到圣马赛了。”

    “要知道,我们晚去那里一天,罗什舒亚尔这个杂种就多留在世上一天。我想这同样不会是你所希望看到的。”

    莫琳为他戴上的面具埃里克不能再拒绝,她的话也是。

    他没有再反驳,沉默着接受了莫琳为他打下的怪异论调,穿上克罗宁的衣服将莫琳带出了黑湖,一路驱车驶向了圣马赛。

    圣马赛和巴黎市区像是两个世界。

    瘟疫之后的痛苦悉数被统治者堆积到了这儿的街区,并且维持着一股诡异且脆弱的行径。他们这儿本来就比别的地方塞满更多的垃圾,更别提是这些多余的隔离带了。

    好在他们和那些被士兵押送进来的可怜病人们不一样,他们要去的是尚未感染的居住区。

    莫琳跟随埃里克进入小巷,没走几步就被远远丢在了后边。她的鞋子不适应这样泥泞的道路,很快就陷进软塌的土地里。或许我们都不应该称它为一条道路,它只是这么一条窄窄的建立在垃圾场上的供人踏步的小道罢了。

    周围异样的目光纷纷落在她的身上,

    但由于带她进来的人显得高大又不好对付,那些目光没停留多久就又都收回去了。

    “你还知道回来。”

    路上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拦下了埃里克,莫琳后来才知道这是奥斯顿三个哥哥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他看上去和奥斯顿有过节,眼神飘忽中满藏着怨恨与敌对的情绪,嘴里止不住地对他冷嘲热讽:“是被歌剧院辞了,才肯回来看看我们这间快塌的屋子,躲回父母脚下的荫蔽?我早知道你是个没出息的崽子!偏他们不信,把你供得跟只金翅鸟似的,现在回来了还要占一间屋子。”

    埃里克没搭理他,拉上莫琳继续往前走。

    “哟,还带回来个侯爵夫人!不如说说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让她跟你跑了的?”

    原本只是嘲讽,却没想到他恰巧撞上了个真侯爵夫人。莫琳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却又不好直接和他在这地方争论起来,一时憋得脸色绯红。

    他能在埃里克面前如此大言不惭,莫琳以为自己没有出手的必要。他一定会给他点教训看看,也许那副熟悉的索套下一秒就会勒上他的脖子,把他送进地狱去喷口水。

    但古怪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埃里克脸上神色莫测,从恼怒转为阴沉,最终又定格成了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他说:“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你是在嫉妒我,哥哥。”

    “呸,疯子。”

    这回他不再纠缠了,而是像黏上什么脏东西似的对他们避之不及。他觉察出一些古怪,却又无法说出具体古怪在什么地方,只觉得自己身上像是扎了苍耳似的刺挠。

    奥斯顿这家伙从来不是个省事的,他还是离他们越远越好。

    克罗宁家的房子破碎得如同一块经年失修的补丁。

    他们家人口不少,四弟兄加上父母一共六口人,分布在一栋楼的三个楼层当中。由于在歌剧院供职,奥斯顿·克罗宁的薪水算得上是一家人当中最高的,所以他一个人独占了四楼的一间卧室,其他三个哥哥们则住得稍稍拥挤一些。

    最底层的一个房间属于奥斯顿的老父母亲,厨房和他们的房间相邻。清晨以后,这间屋子会被收拾出来当作杂货铺营生,多多少少也能帮助他们赚取几个面包钱。楼上有两个房间属于四个弟兄,一个在另一个的上面,二层住着他的三位哥哥,是一间卧室连着小储藏室,白天的时候,储藏室会被整理开放出来,用作商店的附属。

    他带着莫琳爬上一层层窄小的楼梯,每走一步都会听见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奥斯顿就住在最上面的那个房间里。

    那其实也并不能够被称作是一个房间。

    ——房梁矮矮地压在人的额前,奥斯顿几乎不能够在里面完全直起身子来。

    即使是白天,现在的光线也十分昏暗。只有两块由旧嵌板组成的简易窗户起到了让光线穿透进来的作用,其中一块嵌着灰蒙蒙的玻璃片,另一块则用油纸草率地裹了一层。

    假如此刻站在莫琳面前的是那个真实的,名叫奥斯顿的年轻人,他一定会羞赧地低下头祈求她宽容这里糟糕的居住环境。可他早已不是了,他恢复了那个幽灵的真面目。

    而埃里克会做什么呢?他用奥斯顿的脸看着她,笑容也是奥斯顿的,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没有一丝情感。他像一个刚刚接触世界的孩童,好奇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莫琳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现在看上去什么样,但她能从埃里克的神情中推断那一定不会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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