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国公府。
周泽唯来时,纪辰正昏睡着,他躺在床上,因伤痛想要蜷起来,抬动身体时又因牵扯疼得皱眉。
烛火下,周泽唯看着受伤的纪辰,他想碰他,又不敢碰他,引他入局的悔意在此刻达到巅峰。再一次的,悔意和心疼演化为对自己的恨意。
年幼时曦妃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想吃母亲做的花糕。周泽熠从前也问他想要什么,他却不再答话。
他幼年时失去母亲,连带着原有的所有温暖幸福一同失去。查明真相,沈瑶多次对他说过,明诚忠心耿耿,绝不是会叛国的人,查明沙塔一役的真相,还十万人一个清白。
他的世界被真相二字填满,太满了满到甚至是一片空白。十一年的光阴把过往拉得太远,以至于他除了“真相”二字其他的都没有想起。
记不起和周泽熠一起玩耍时的快乐,在他规劝他远离朝局时想到的都是算计,忽略了一个兄长的心情。记不起七岁前等待太子殿下来兰芳殿的心情,在他提出用自己换他的前程时想到的也是权谋。
那些发生在过去的事情,好像只是发生了,对周泽唯的影响却消失殆尽,周泽唯记得事情的模样,却忘记了事情带来的感受。
可是纪辰不一样,他和仇恨不相关,不存在于过往,他是全新的。
相遇时的春雨润泽万物,赋予所有生命新的机会,周泽唯也当做自己获得了这样的机会。他想要纪辰,想要平安的健康的快乐的纪辰,他有时候觉得他是太想喜欢自己了所以喜欢纪辰。
周泽唯不敢再想,他看着纪辰,眼泪轻轻流下来。
纪辰醒来时看到周泽唯坐在一旁,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烛光照射着他的侧脸。
纪辰动了动手指,周泽唯抬起头看他,却并不说话,起初是安静的流泪,而后慢慢的靠到纪辰手边,纪辰听到了啜泣的声音。
周泽轩告诉纪辰,人与人的爱意并不相同,有时候你已经将整颗心捧出,对方还只是把你当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别陷入这样的关系。
纪辰知道,周泽轩早已陷入这样的关系并且难以自拔。
纪辰也知道,自己脱不了身了,他也没有想过脱身,他才不舍得留他孤身奋战,他不会劝他放弃,不会让他去过其他样子的生活,他会陪着他,甚至是帮助他。
他听着啜泣的声音,手指略微挪动时碰触到了泪水,他想自己是幸运的,他喜欢的那个人喜欢他,并且为他受的伤也在痛苦着。
纪辰把手放在周泽唯的头上,轻轻的抚摸着,他说“我没事。”
“你...怎么进来的?”纪辰问,纪辰心里面生出一丝害怕,你不会是哭着告诉我父亲母亲,说什么我是你的心上人,你离不开我这种话,死皮烂脸求着留下的吧。
周泽唯抬头,眼底红红的一片,还在掉眼泪,却不说话,神情里都是毫不掩饰的悲伤与心疼。
纪辰拍着周泽唯背的手停了,他露出怀疑的眼神,试探的说,“应该不是我父亲母亲让你留下的吧。”
周泽唯还没有说话,纪辰心里面开始打鼓,求求不是。虽说这儿媳妇是要见公婆的,这也太不正式太突发了。
周泽唯眨了下眼睛,让眼睛不再被泪水朦胧,他伸出手给纪辰理着被子,轻声说“庆吉偷偷放我进来的。”
呼,纪辰呼出一口气,说“哦,这样,庆吉这...挺好的。”
然后他又笑,“殿下见我都要偷偷来了,我们这是在干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吗?”
他以为周泽唯不会接这话,可是周泽唯坐直了身体,靠近了纪辰,说“偷情。”
“哈哈哈”纪辰没料到他说这个,一下子偏头笑出声。
他笑完回头时撞见周泽唯认真而悲伤的眼神,他抬起没有受伤的手,温柔的擦掉周泽唯眼角的泪水。
他问“殿下的意思是,要和我在一起,所以偷情,还是不和我在一起,却要偷情。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纪辰说的浪荡,周泽唯却是认真的,他问“你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纪辰知道他在问什么,可是有些话就是要摊开说清楚的,他要周泽唯自己说出来。
周泽唯不移开眼神,他仍旧看着纪辰的眼睛,“兵部是我的算计,我引你去查的。所以你...才受伤。”
他那么认真,纪辰没忍住,靠近亲在了周泽唯的额头,他笑着夸奖“那殿下算得真准。”
周泽唯的眼泪又掉下来,十一年间孤独,被遗忘,小殿下都没有哭泣,今夜却仿佛要把眼泪都流个尽。
“我...”周泽唯在哽咽着,“兵部一事的人证、物证都是我查好,故意送到你手上的。”
纪辰明白他,小殿下被困着,而困住他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很好说清楚,无谓是别人的期望与自己的期望。
别人是曦妃,是明城,是姜戈,是身死沙塔的将士,是沈瑶,小殿下觉得自己有为他们还原真相的责任,想要满足他们的期望。
自己的期望是作为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会有的一切正常的思绪,比如感情,纪辰确定周泽唯想要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朋友,不是君臣,是要携手一生的伴侣。
他是明曦的儿子,他也是周泽唯,他有独立的思维,有个人的心绪。
周泽唯把更多的自己献给别人的期望,所以那天在草野,纪辰对他说,“你不是放弃了我,你是放弃了自己。”
纪辰心疼他的小殿下,别人连同小殿下自己都要他在别人的期望里活着,他要他的小殿下也有自己的期望。
纪辰不回答周泽唯,他用手扣在周泽唯的后脑,让他靠近,然后抬头亲在了周泽唯的唇上。相爱的人不需要说太多的话,亲吻里有全部的情绪。
周泽唯也回应他,唇舌之间说尽爱意。
纪辰亲在他的眼睛,又亲在他的嘴唇。他稍离了些距离,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周泽唯,不是你引我入局,是我甘愿入局,你不欠我的。你爱我,你不欠我。”
他说着又去亲吻周泽唯,不似那天夜里的粗鲁,周泽唯这次是温柔的,他的心化成了一片水,嘴唇也轻柔。
“公子,公子,你醒了吗,要我进来吗?”门外突然响起声音,两人飞快的分开,纪辰的嘴角还流着液体,周泽唯伸手给他抹了。
纪辰慌乱的回应,“不必,不要进来。”
要是下人进来看到他与三殿下半夜三更抱着亲在一起,明天可怎么和父亲母亲解释,纪辰想都不敢想。
“好的,公子,那你好好休息,有需要随时叫我。”门口的人应着。
纪辰和周泽唯相视而笑,纪辰放低了声音,“偷情还愉悦吗?殿下。”
周泽唯笑,弯起来的眼睛闪着泪光,他凑过去要吻纪辰,纪辰别开头,他也跟着别开,吻在纪辰的嘴角。
纪辰的手放在周泽唯的脖颈,轻轻抚摸着 ,他说,“太子殿下……在牢狱吗?”
周泽唯知道他想问什么,不只是纪辰,皇帝,朝臣,百姓,知道太子谋反的人都想要问这件事。
太子说是因为身在太子,却无权理政。这或许是起怨念的原因,却不足以让他谋反。若是想涉朝政,太子可以参与党争,他是太子,简音的枝干延伸再深,覆盖再广,他是太子,总能从中获得突破与生机。南乾帝并无换太子的念头,且年纪逐渐大去,南国之主的位置迟早是他的。谋反,有如飞蛾扑火,他是在自断前程后路。人们不知道理由,只能信了太子欲控朝政的话,然后温文儒雅的太子就成了谋反弑君的悖逆之徒。
周泽唯回忆起过往,他慢慢的说着“七岁之前,太子他偶尔会来看我和周泽熠,有时是一月一次,有时是月中月底各一次,有时一个半月才来。他来的时候总是给我们带一些新奇的玩意,所以我们总是期待他来的。那时陛下也说我们兄弟情深,是好事。他来的时候,母妃也高兴,总谈上半天的话。半月前,太子说他多病,已时日不多,他提出了这个谋划。我……以为又是什么新的算计了,也小心翼翼着,可是他真的……纪辰,他真的做了。”
烛光下他的声音又缓又轻,先是将往事缓缓道来,说着说着又带了哽咽。
纪辰在他的描述里也看见年幼时等待兄长的小殿下。沉溺于幸福的小殿下后来经历事故,饱尝冷暖,将世界冰封起来。
原本可以就这样过完一生,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面,所有感受都是单一的,所以也不觉痛苦。
可是那过往里人开始敲碎了这冰,要往里闯。
他的世界多了一些声音,有人大声说着要给他安稳,有人又温柔的说着我要为你铺一个锦绣前程。他的感受不再单一,他开始迷惑,在两种感情里被炙烤着。
“纪辰,他为什么这么做。”周泽唯的眼角又有泪水流下。
纪辰知道,他不是在问太子为何弑君,他问的是太子为何助他,甚至是牺牲了自己。
“ 听兄长说,曦妃娘娘年幼时便是与太子殿下相识的。”纪辰摸着他的脖颈,轻声说。
周泽唯说这是太子提出的谋划,纪辰就明白过来。
周泽唯也明白,他只是不肯承认。十一年间没有出现的人,十一年后再出现。
他不肯承认,却控制不住泪水。
纪辰擦拭着他滴落的泪水,吻在他的眼睛上。
小殿下的眼睛很漂亮,是孤独的,又是温柔的。
纪辰明白他,爱很难说明,恨也很难说明。
原本是冰天雪地的世界,突然来了一捆火焰,又好像一个冰块突然去到了炎炎夏日。他手足无措,内心被两种情绪冲击,像是伤口将好未好时的痒。
他手拉着周泽唯,让他靠近,与他拥抱在一起。
小殿下,雪会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