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文绾下机时南清暴雨将至,下午三点状似凌晨三点。
她买的经济舱,蜷缩着睡了全程,现在头疼并腿麻,比连画两个通宵毕业作品还要难受。
跟着一众乘客慢吞吞往前挪动,腿有越来越麻的趋势,司文绾很想原地跺脚,无奈前后两位同自己距离过近,容易误伤,只得作罢,最终,在一声惊雷中,栽倒在廊桥上。
直到坐上车,司文绾脸面依旧发烫。
空姐的惊呼,路人的援手,最要命的是有个小朋友悄悄跟她妈妈讲这个姐姐好大了还摔跤呢,我都不摔跤,小朋友不太懂悄悄是小小声讲话,以为趴在妈妈手肘处就是悄悄了,所幸她妈妈及时捂住了她的小嘴巴,才没让司文绾羞愤而死。
回家路上暴雨倾盆,阮恩秋女士埋怨她不买头等舱。
“经济舱都差一点没买到。”
“所以啊,这么突然回国?”
“外婆生日嘛,好几年都没赶上了。”司文绾看向窗外,四年光景飞逝,南清越来越繁荣,人们脚步也越来越急促。
国贸大厦翻新的失去了仅剩的那点年代感,极具现代化的外观,掩盖住年少许多故事,三楼的文新饭店肯定还开着,六楼的礼品店应该闭店了,卖的伴手礼都太土,老板一直不肯接受她的意见,进一批新潮礼品。
“妈妈,国贸六楼的礼品店还在营业吗?”
“在营业的,听说现在生意蛮不错。我还记得你上初中你哥哥送你的水晶六面摆件,哈哈。”
“我哥……这几年回来过吗?”
阮恩秋摇头,司旻离开五年里,别说回来,电话甚至也很少,更别说视频,除节假日问候,平时压根儿联系不上。
五年间身材长相,身体情况,工作进度,家里一概不知,电话不是不通就是人不在科考站内,托人去到南极也没有见到一面。
司闻笙同志亲自打电话到他的直系领导处,下了死命令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一趟,最终也只是接到一通电话,他皱着眉头讲完整通电话后,告诉阮恩秋,不想回来罢了,别逼孩子。
语言组织起来又作罢,司文绾始终没问出口,此刻气氛正好,何必破坏。
车子右转,识别车牌抬杆儿,径直往里侧二层小楼驶去,司闻笙撑伞在院门外等待,看见远处光亮嘴角不自觉带起弧度,四年,远行的女儿终于回到身边团圆。
不等司机开门,司文绾下车小跑两步,冲进伞下挽住司闻笙胳膊,“爸,想我吗?”
司闻笙笑着点头,眼中甚至泛起泪花,嘴硬直呼女儿没良心,四年竟然都不回家看望老父亲,自己住院没人陪床,被老友嘲笑。
阮恩秋接过司机手中的伞,并吩咐司机下班,自己跟在父女俩身后,听司闻笙控诉。
“怎么住院?为什么不告诉我?”司文绾心惊,父亲身体强健,感冒也少有,得是什么病才会住院。
“高血压。你刘叔叔强烈要求他在医院观察,什么事儿也没有,白占了三天床位。”阮恩秋怕司闻笙逗女儿,更怕女儿一回家就担心,赶在司闻笙前面回答。
司文绾收伞的手顿住,一时无语。
屋外雨势渐大,屋内欢声笑语一片祥和。
“阿旻,过来一下。”宿舍内几个大男生七嘴八舌下象棋,门突然被推开,常山教授环视一圈,叫了司旻,临走前严肃道:“报告写完了吗?数据落实了吗?就知道玩儿!”
众人低头不语,心中却暗道是谁没锁门。
司旻跟着常山到走廊,大概清楚什么事儿,不等常山开口,便表明,“两个月以后回国。”
“这个月你外婆生日。”
“又不差我一个。两个月以后我手里的部分就结束了,现在回去心里也不踏实。”
常山叹气,司闻笙一个月一通电话,几年下来比自己跟老婆通话还勤,司旻再不回去或者回去短时间再回来,司闻笙都得随后便到。
“无论如何,你都是司家的儿子。天底下没有不犯错的孩子,知错改过就好。”常山语毕便被助手叫走,司旻站在原地迟迟未离开。
知错改过。他从没觉得自己做错,何来知错,既然没错,哪来的改过。拿出手机打开微博,熟悉的搜出一个ID,好久没更新了,看来毕业很忙,司旻随手滑动两下,全是看过的内容,收起手机,忍不住在脑海中排列搜索猜测司文绾今年暑假会去哪里旅游,直到舍友寻过来才停止无聊的思索,跟着一起回房间下棋。
司文绾吃过饭犯困,被阮恩秋催着上楼休息,她嘴里嘟囔着想多陪爸爸待一会,脚下如生风般上楼。
真正躺在床上困意反而逐渐消失,思绪开始脱缰,敷衍了事的毕业作品是否能展出,留在国内还是二度出国,房子的租期要不要再续,最后一个暑假去哪儿旅游呢。
越想越精神,摸过手机搜索出游南极注意事项,逐条看去,将将看完时,弹出一条消息提示,点进去,是发小儿覃桉来约饭。
司文绾乐了,自己回国突然,谁也没告知,本想着先好好睡两天再招架朋友们,覃桉怎么知道的。
覃桉:【我透过窗户知道的。】
司文绾:【?】
覃桉:【我今天回来吃饭,通过窗户看见司叔叔的车进来,后排坐的人很像你。查了下航班,有一班时间差不多,基本可以断定是你回来了。】
司文绾不想打字,一通电话过去,覃桉自己说了十五分钟,生生又把那点困意说上来,司文绾及时叫停,约好明天午饭,当机立断挂掉。
即使自己没说几句,仍旧很累,大概气血不足,明天叫覃桉请客好了。
当前页面顶替查询页面,置顶联系人许久未发朋友圈,司文绾猛地起身,刹时眼前一黑,坐着缓和好一会儿,光脚偷偷摸摸朝卧室门去,紧贴在门上探听楼下动静,确认爸妈不在客厅,悄悄拉开门,去向隔壁卧室。
陈设和从前一致,通过四件套的折痕可以得出虽然孩子不在家,但床品仍然保持更换时间,阮恩秋女士便是这样,说不出狠话,更做不出狠事儿。
按开书桌灯,司文绾把凳子往后一拖,拉开抽屉,将里面两本相册拿出,转身趴到床上,被褥间是司旻惯用的熏香。
她腹诽莫姨熏太久香过头,呛的眼睛疼。
相片占比最多的便是司文绾。
出生时未曾洗澡憋屈要哭不哭;扎着羊角辫儿倔强不肯上幼儿园;数学考85分把自己气哭;舞蹈比赛第一名举着奖杯意气风发;运动会跑接力赛跑掉鞋坚持接力,全是出自司旻之手。
司闻笙曾说,司旻是全球第一厉害摄影师。
另一本大多是全家福,各种各样各种意义的全家福。细细翻过来,司文绾发现两人合照竟寥寥无几,五张而已。镜头除了可以记录时刻,也更便于回忆。
司旻上小学那年,司文绾两岁。幼儿园毕业后整个暑假,司旻成为看孩子主力,地位一度跃过阮恩秋,做妈妈的自然高兴两个孩子亲近,主要是自己会轻松很多。
往日出门上班前,司文绾粘着自己亲亲贴贴半小时才允许妈妈离开,现在嘛,司文绾已然对妈妈视而不见。
然而,这样的最终结果是——司旻开学那天早上,司文绾怎样也不让司旻出门,谁劝也不好使。戴着遮阳帽的小小女孩儿拽着无奈又心疼的小男孩儿的书包带子哭的不能自已。
阮恩秋蹲在司文绾面前哄她,尝试解开她手与书包带之间的缠绕,无奈且头疼;莫姨怕她热着,举着小风扇对着她呼呼地吹;司闻笙看热闹,从出生没这么大阵仗哭过,举起相机,记录难得光景。
十二岁生日。司旻临时参加集训,无法到场司文绾生日宴,着实让她生气好一阵,当天切蛋糕也是臭脸,尽管收到期待已久的生日礼物依然高兴不起来。
舅舅假意吃醋,说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没得到应有的反馈,玩笑话差点令司文绾哭出来,司旻生日礼物还没送就走了。
生日宴结束,司文绾跟父母送客人离开,正要转身回家时,阮恩秋惊呼,“阿旻怎么回来了?”
司文绾猛然抬头,瞬间精神。
司旻气喘吁吁跑进院子,先跟父母解释如何请假回家的,再跟司文绾道歉,没赶上一起切蛋糕但好歹生日还没过去,“我回来的太晚,商场都关门了,只好去国贸买,这是他们店里最时尚的一件单品,先顶一阵儿,等我集训结束,随你去商场挑什么,好吗?”
眼泪不受控地落下,阮恩秋问怎么了,哥哥赶回来还送了礼物,哭什么呢?司文绾嘴硬,说这礼物太土了,丑哭了,阮恩秋笑得不行,司旻憋笑让她先忍忍,等送别的生日礼物,把这件扔掉。
司闻笙帮忙擦干净眼泪,指挥他们俩在门前站好,给两人合影留念。其余三张分别是司旻高中毕业,司文绾高中毕业以及司旻出国前两人在候机室。
每张照片都塑封着,泪水轻而易举从上面滑落,不知在哪份回忆中落泪。司文绾从床上滑到床边地毯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哪怕不在一个户口本上,这也是背德。就凭你们都叫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