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林清终于还是耐不住，微微侧转身轻点了一下手机屏幕，舒了一口气：9点半了，应该差不多了。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显，抿了一口茶水——凉透了。
饭桌上菜肴倒是还剩七七八八，但是也没什么人提筷。
年级段段长显然已经被灌趴下了，被几个人搀着瘫在长沙发上。
右手边三五个中年啤酒肚一手勾肩一手举杯还在吆五喝六，一个个脸涨得通红，完全没有平时在学生面前端着的好为人师的模样。
左隔壁数学组章老师和生物组刘老师还在聊着这次期末成绩，其中几个学生确实突飞猛进。
剩下其他几个女老师都上了点年纪，儿女早已到适婚年龄，正在家长里短操心着儿女婚事，林清躲还来不及。
看了一圈，林清只能假装加入“成绩组”，间或点点头，应和几声，但没多久，心思又不止飘哪儿去了。
海城虽是一个平静沉寂的小县城，经济总量在全省压根排不上号，但因得益于全省排名第一的海城一中，依旧闻名全国。
作为最早一批被评为省一级重点中学的海城一中，原本只是一所扎根于滨海小城的普通县级中学，地理位置偏僻，资源单薄，经多年耕耘，在历代教师不懈努力下终于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办学业绩，在全国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力，3年前海城一中也顺势在全国扩招，今年也恰好是林清来到海城的第三年。
此时正当6月下旬，高一第二学期刚结束，暑期补课尚未开始，恰是学生放飞、老师放松的好时候。按惯例，两个班的班主任邀请所有任课老师聚餐表示感谢，当然名为感谢，实则也就是找个由头大家一起聚一下，作为资历最浅的年轻老师，林清自然找不到推脱的理由。
“林老师，我看这次李苑这个学生真的进步很多，尤其是数学，简直是突飞猛进，我之前教过他，知道他的数学底子，能有这样的进步，看的出来林老师费了心思。” 正愣神，隔壁章悦章老师转过头跟林清搭话，语带欣赏。
“这个孩子本身就聪明，很多题目一点就透，原先可能是缺乏自信，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多给他一点鼓励，想不到他会提升那么多，确实是给了大家一个惊喜。”其他人面对学科组组长，早就迫不及待地要抓住机会侃侃而谈表现自己了，林清却浅笑着回应，不愿多说。
“林老师过谦了，你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看出林清不愿邀功，章悦也便适时止住了话头，伸手将餐桌上一道鱼转到林清面前：“尝尝这个清蒸黄鱼，挺新鲜的，也不知道你来海城3年，习惯吃海鲜了没有？”
“早就习惯了，都感觉自己已经是半个海城人了。”虽然已经八分饱，林清倒也不想拂了章老师的面子，伸手夹了一筷子，吃进嘴里也不由得点点头，海城的海鲜确实美味，心里又一次感叹这位章老师的细致周到。
章悦，人如其名，脸型温润、眉目疏朗，戴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不仅长相令人赏心悦目，举止有度更是让人赞不绝口，逢人自带三分笑意，待谁都礼貌周全。在教务室领导面前可以条理分明、逻辑清晰地汇报工作，下了班出校门也会自然地和门卫大叔打招呼唠家常，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有良好家教的人，更不要说年纪轻轻就已经评上高级职称，升任数学组组长。
就算是像林清这种一心只扑在教学任务上，对行政工作漠不关心的人也知道此人必定前途不止于此。
偏偏这么优秀的人至今单身，也难怪学校里这么多除了日常教学外便无所事事的老教师们都想着给他介绍对象，在饭桌上也少不得被调侃，想到这位一向淡定的章老师刚刚也被玩笑地难得局促起来，林清终究是不厚道地笑了一下。
这厢章悦注意到一直表情淡然的林清此时莫名一笑，还以为是这道鱼对了她的胃口，于是便也笑着继续劝菜。
还在和章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转眼，发现对面6班班主任王老师正拿着酒杯朝自己走过来，林清忙站起来，端起自己的杯子。
“林老师，我敬你一杯，这次我们班成绩有那么大地提升，你功不可没！”
王老师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谢顶十分严重，时常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学生都怕他，但几个任课老师都知道王老师是个实实在在为学生殚精竭虑的好老师，林清一直很尊重他。
“王老师言重了，6班的学习氛围从一开始就被您带的好。”
林清将手里的饮料一饮而尽，等王老师走过去了，才慢慢坐下，有了这一出，饭桌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推杯换盏。
好不容易捱到快10点，这一场饭局终于有人提议散场，搀的搀，扶的扶，坐在门边上的林清反而是最后一个出房间的。
这时候走廊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刘局?”
估计是又碰上哪位教育局的领导要停住寒暄几句了，林清没奈何地止步，没想跟其他人一样簇拥着往前，垂下头正待转身退回房间，眼角却带到走廊尽头转角处远远走来一个人。
初初林清也只觉得身形有点眼熟，心神一念，到底还是放不下，扭头再看了一眼，这一看就怔住了！
走廊两边墙面贴了纯色墙纸，或许时日长久，原本的象牙白色已些微泛黄，墙角边缘处少许剥落，天花板上甚至还有潮湿的霉斑，而这一切都被头顶白晃晃的灯光照的无所遁形，这只是一家小县城的普通饭店，即使疏于日常维护也不会被人置喙——只是，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世界像安静了一样，前面人群的喧哗声，身后服务员碗碟收放声，甚至其他包厢内的划酒声，楼下小孩的哭闹声，刚刚这一切都让她稍感烦躁的声音现在似乎都变成了背景声，若有似无的飘荡着，好像其他的人事物也跟背景声一样被她抛在身后。
她只能听到自己心跳雷动声，眼里也只能看到那个不疾不徐走来的身影：身姿挺拔，步履从容，一身简约的浅灰色西装长裤，内搭白衬衫，最普通的男士着装。
“刘局，车到了。”
直到再次听到他熟悉的低沉的声音，林清这才总算是清醒过来，缓下心神，确定真的是他。
“杨主任，这不行，好不容易碰到刘局可不能让你带走。” 是年级段长赵老师的声音。
“小赵啊，我可不跟你们喝，就你们这酒量。”
“刘局，我们段数不够，还有年轻人嘛，下次让小章陪您喝，我就没见他醉过！”
“小章？？章悦，原来是你啊，章老身体可还好？”
“托福，我父亲一切都好，他上次还提到单位组织的活动好，让他们这些退休老干部很暖心。”
“哈哈哈，这都是章局还在任的时候留下的老传统啦，小章，帮我回去给你父亲问声好，请他有时间常来单位指导指导工作。”
章悦笑笑没应声，接着与赵老师一道先送别了刘局，以及随行的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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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林清就如常跟在同事后面，有几个老师还有活动，三三两两的先结伴走了，其他喝了酒的要么有人接，要么叫了代驾，不知不觉就剩下章老师和林清两个人。
原来章老师比较细心，逐个逐个将喝了酒的同事都送上车，又不放心地和代驾多交代了几句。
“林老师，刚刚是遇见熟人了吗？”
“嗯？”林清一时没反应过来，扭头看他。
“没什么，林老师，你怎么回去？要不要我送你。“章悦笑道。
“谢谢，不用了，我住的小区离这不远，几步路到了。”
“我送你回去吧，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有点危险。”章悦依旧不放心。
“真的不用了，章老师，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林清脸上带着笑，拒绝的却毫不含糊。
“那好吧，你自己多注意。”听林清语气坚定，章悦便也没有勉强。
“好的，章老师再见。”
“再见。”
摆摆手，这一个夜晚终于结束，林清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揉了一下自己后肩颈，才挎着包向马路对面走去。
终于可以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去想念一个人。
是的，想念……
人生何处不相逢，林清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两人居然可以在这个距离初见之地2000多公里远的海城重逢，境遇竟如此神奇，原以为再难见到的人，隔山隔海却又出现了。
那么他呢，他是否一样，还记得自己吗……
不知道刚刚在走廊上他有没有看见自己……
估计是没有，刚刚太多人了，而自己远远站在人后……
或者，看见了又能怎样，也许他早已不记得自己……
即使还记得又能如何呢，时光掩埋过去，也模糊人心……
自己实在不应该多抱何种期待，林清自嘲地了然一笑。
……
“林清。”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轻唤，林清倏忽转头，一时竟又愣住了。
多少个或清冷或湿热的夜晚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人此刻竟站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