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横亘于我们面前的阻碍实在太多,年龄、地位、几十年的缺失、婚姻,甚至生死,所以性别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那个。
——
一九五五年,伦敦。
灰色的雾已经弥漫了很久,像是两个月,六个月,也有人说其实已经两年。
城中的人不同程度的患上了呼吸疾病,到处能听到人们的咳嗽声,很少见到出门不戴口罩的人。
但今天,在那家灰色外观的咖啡馆,我意外看到了一个另类的人。
——
“一杯拿铁。”我不由自主地走进去,点了一杯咖啡,坐在那个女人的斜后桌。
就这么看着她。我好像见到了。我的梦。梦里也是如此大的雾,一个金色头发的女人,很高很高,穿着风衣,走进店里前刚把烟掐掉,而她涂着艳丽的口红。
我从来没有和她对视过。
而今终于有机会看清她的眸色。
——
她似乎并不是单纯来这里喝咖啡,在那杯咖啡放凉之前,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或是在等待,安静地坐着,像一株玻璃做的花——她的眸色太浅了,我总是忍不住将她想象的很脆弱。
后来她似乎是往窗外看了一眼,接着喝完了咖啡,就起身准备离开。
我也看向了窗外,黯淡的烟雾笼罩着这座城市,将情绪压得很低很低,像要下一场很大的雪。
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走着,空气太冷,我忍不住低低咳嗽,所以不敢离太近,怕被她发现。
但最后还是被她发现了。刚拐过一个墙角,我就被一个反手推到了墙上。
她的眼睛离我这么近,近到我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像一片湖。
我能感受到她的手劲慢慢松下来,嘴唇不悦地抿起一点,而后什么也没说把我放开了。
她好高,一退后我才发现刚刚自己的视野竟然完完全全被她挡了个严实。
“对不起,”我略微颤抖地出声叫住她,“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转身的步子没停,走了。
——
我像是患上了相思病。
那些天和我一个办公空间的同事都发现了我的异样,我提交的报刊上竟头一次有了错误。
“So?这是怎么回事了呢。”带着极大玳瑁眼镜的主编坐在转椅上转圈,我站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呢?因为思念一个陌生的女人,我魂不守舍,痛不欲生?
但最后我还是说了。
不仅如此,我还在她热切的馊主意点子的鼓动下,又一次来到了那个偶然经过的咖啡店。
又是一个阴沉的午后。她还在。
我特别高兴,但犹豫着不敢进去了。我在外面徘徊好几圈,或许是她等的人一直没有出现,又或者是她根本没在等人,总之最后她又像那天一样,独自喝完咖啡,离开了咖啡店。
我鼓足勇气小跑到她面前,拉下了口罩和围巾,第一次和她面对面地说话:“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这次没有走,眼神里参杂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但面上又没有一丝表情地说:“你很执着。”
我忍不住脸红了。
她还记得我。
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记得她朝我走近了,真的很近,近到我觉得她的下巴似乎轻碰了一下我的头发。
然后等我在回过神来,我的手正被她抓着,我跟着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酒吧旁。
而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酒吧后面一个隐蔽的墙角,又一次把我推到墙上,只不过这次,她轻轻碰了我的嘴唇,用她的。
我至今忘不了她浅金色头发扫过我脸侧的感受,那么轻,那么痒,却轻易地将我完全拢进她侵略气息织就的欲望之网中,带着她热烈的体温与淡淡的烟草味。
又或许只是伦敦雾的味道。
我不知道。
吻至深处,我伸手环住了她的腰,她空出一只手抓住我,但我还是感受到了,别在她腰后的,一把枪。我轻轻地咬了她的下唇,让她领我回家。
我们走了好久啊,走到我的一只手冰冷,而另一只手暖到出汗。
她的公寓里看不出什么生活的痕迹,很冷,家具也很少,一眼望过去似乎整间屋子就只有一个水杯是她自己的。
她轻声如玩笑般“嘘”了一声,接着捂住我的眼睛,领我进了一间屋子,关上门,打开暖炉,等待空气的温度和我脸上的温度一起升高。
然后她慢慢摘掉我的围巾,我的口罩,脱去我的外衣,而我看着她的侧脸,浓重的眼妆和睫毛在她鼻翼上投影出一片小小的阴影,而那抹凌乱的口红又把阴影带去了另一种阴影中,我无意识般地盯着,像醉在那片迷影般的暗处了。
我的血液倒流,因此心跳如鼓。
我们离得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直到我钻进她的被子里,嗅着和她身上一样的香气,而她开始脱衣服,风衣,毛衣,打底衣,内衣...
我已不敢看了。
我感到她从被子另一侧进来,手覆上我的胸口,声音很低很低,我感觉里面有太多东西,但当时我能听出的唯有情欲。她说,帮我解开。
......
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但我对她还一无所知。不过那不重要。我只想和她享受当下的每一秒。
后来我们留了联系方式,而我有时候会到咖啡馆找她,但她似乎并不常来了。
总有时候我找不到她,咖啡馆,她的住处,电话。而除此之外,我仍然对她一无所知,她也从来不主动告诉我。
报社的工作总是很清闲,但最近却少有的忙碌起来,记者采访的一些关于工厂排放大量废气的新闻,随着这次四千个人因空气原因造成死亡的事件一起,引起了很大喧哗。
有人说“雾都”成了“毒都”,空气都带了毒,能把人毒死。
我不禁忧心起她来,她还不戴口罩就出门吗?离那些废气工厂远不远?她...还好吗?
其实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联系过了。
自从上次见面后,我问她的工作,她说是替人调查一些东西的。
我说“那有危险吗”,她沉默了一下,还是告诉我说,“有一点,在可控范围内,过两天有一个比较危险的任务”。
我接着问“什么任务”,她没说话了,只是碰了碰我的头发,而最后也没告诉我。
直到今天她都没出现。
我到那个咖啡馆看了很多次,这两天空气实在太差,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咖啡馆也不知道为什么关门,我无处可去,就在街上走啊走,咳个不停,只是希望还能偶然遇见她。
或许还真是心愿被上帝听到了,我真的在一条陌生的街道又遇见了她——已经十九天没见面的她。
她仍穿着最初见面时那件风衣,但带了围巾,遮住了下半张脸。
见到我的时候,她很惊讶,但转瞬间就收敛了表情。
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围巾飘起来扫过了我的脸,带着一点温热的体温,她的。
我假装没有看到她颤抖着流血的手,眼睛却已忍到通红。
我离她太远了。
那天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亲密无间,共享彼此的体温,仿若对方是这世间最后一片温热地。
她问我多大了,我说“二十岁”,她说她三十五岁。
哦,她三十五岁了。
我说等你以后老了,我可以养你的。
她“呵”的一声,像是对我不自量力的小小反驳,又像是单纯的愉悦,她笑着拧了我的腰。
我也笑着躲开。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
最后在我累到睁不开眼时,她在我左耳边吹气,问我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我不用睁眼,告诉她,是蓝绿色的,像一片湖。
幽深的湖,弥漫着经久不散的伦敦的雾。我看不懂。
擦肩而过那天过后,我再没去过那家咖啡店,也没去过她的住处,我实在不了解她。
而她也不在我的梦里出现了。
伦敦这些天越来越乱,街上游行示威的人很多,整日里就能看到那些带着口罩举着牌子的泱泱一群人从报社门前经过,有时还押送着一两个头破血流的人,估计是哪家工厂的老板。
生活忙忙碌碌地过了好久,报纸上的消息宣告着离我很远的某些人的努力和胜利,我像是置身事外,却又总能感到参与其中——似乎伦敦的雾气没这么浓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伦敦看到蓝色的天空。浅蓝色的,万里无云的晴天。
不知为何,我又想到她的眼睛,也有这么一抹蓝。
漫步在这久违的清澈的城市里,不知不觉我又站在那家咖啡店门口,它又开张了,不知道是不是换了一个老板,反正门口的装横换了一种颜色,现在是浅黄色的,带着一点怀旧的深棕色,阳光能照进玻璃窗里,于是它看起来特别暖。
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我情不自禁地走进去,没有在印象中的座位看见那个穿着大衣的高挑身影。
一时间我的心情不知道是低落还是庆幸。
我点了一杯咖啡,是她常点的那种,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之叫“Espresso”。
咖啡师侧头笑了一下,对我说“很少见女孩子喜欢喝这种”,我没有回答,只是也笑了一下,想起她总是点这么一杯咖啡,坐在那里等很久,最后才一口喝掉。
这究竟是什么味道呢?我不知道。
我坐在她曾常坐的位置,发呆,等面前这杯Espresso放凉。
我想起了很多,我和她的事。
那天下着小雪,天灰蒙蒙的,雪也灰蒙蒙的。
我戴着帽子走去她家,敲开门,她可能是刚在睡午觉,穿着一条黑色的睡裙,没有化妆,眼睛朦胧又疲倦,懒散地靠在门框上。而我一身冰雪气的站在她面前,似乎整个心都化成了眼睫上滴落的雪。
她轻轻抖落了我帽子和围巾上的雪,找来大衣将我和她包裹在一起。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像在时间长河里的那一刹那热切交融。
其实发生了太多事,我不知道。
她左手指上的戒痕我从没问过,只是每次她为我端来热水时我的眼睛都会被刺痛。
隔在我们之间的东西太多了,十五年的光阴、婚姻、视界、立场、生死......于是性别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那个。
坐了很久,午后的太阳已经偏向西边,从我的身边离开了。Espresso也已经放凉。
我端起来,一饮而尽。
眼泪夺眶而出。啊,原来这么苦。
原来这么苦。
放下杯子我朝窗外看了一眼,从窗户的反光处我能看到那个熟悉地方的倒影,我常坐的地方,就在这个位置的斜后方。
她一直知道。
我强忍住低低的啜泣声,嘴里的苦味怎么也散不去。
其实后来我去了她的住处,那个地方已经空了。我早就知道的,那不是她的家。
我再也没去过公共电话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