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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生活总算恢复了平静,伦敦的空气还是不好,偶尔有雾,但已经不再这么昏暗了,街上不戴口罩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温热的夏天。
我总是会去那家咖啡馆,淡黄色装横,偶尔会让我感到一丝那个寒冷冬日的熟悉,但记忆已经不深刻了。
我也爱上了喝Espresso,浓烈的苦涩让人上瘾,像苦到极致就会回甘。
夏末秋初的普通一天,那个我从来只见过眼睛的咖啡师拉下了口罩,坐在了我的对面,告诉我他是这家店的老板,而之前那个金色头发的女人是她的姐姐。
啊,是吗。我微笑着回答,很巧。
他点点头,接着说起了她的故事。
她从来没结过婚,但也不想结婚,很早就在小指上戴着戒指,没有人知道她喜欢什么,或许是一切苦涩的东西。他歪了一下头,指了指桌上放的Espresso。她的工作很神秘,我想她应该和你说过一点,反正没和我讲过,不过我猜是侦探或者间谍。
我微笑着倾听着,在他的叙述里补全她的模样。
这个工作应该很忙,或者很危险,总之她从家里搬出来后就很少联系他们。这家店之前是她父亲的,所以她经常来这里喝咖啡,却从不和家人说话,只是一坐就很久。
......
后来她的父母在那场尘肺病里离世,而她那段时间不知所踪,后来也再没来过。
“她可能都忘记有我这个弟弟了,”他摇摇头,无奈地说,“我比她小十一岁,从小也没有生活在一起,刚在一起生活时她已经快是个成年人了,而我还什么都不懂,所以我们并不是太熟。”
“但我见过你,”他话题一转,说,“有时候我也会来父母这家咖啡店,喝咖啡,偶尔能碰见她,但不和她打招呼。那次我看见你们一起喝咖啡,应该是说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她居然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
我被他的话勾回了那个冬天,寒冷的冬天。
和她一起坐在咖啡馆喝咖啡的次数并不是太多,多数时候我来见她时她已经坐了很久了。唯有那一次,似乎也是下着雪,我来时是纷纷扬扬的小雪,但刚进咖啡店,雪骤然变大,漫天灰白的鹅毛雪花。
她留我陪她在这呆一会儿,我和她说起在中国的生活,那里的冬日,最冷的时候有一个盛大的节日,所有候鸟都要归家,所有家庭都要团圆,人们热热闹闹地闹在一起,放烟花,放鞭炮,在外面手冻得通红。而回到家里开着暖气或者烧着炕,围在一起包饺子,聊天,等一份两年交汇时的祝福,而后沉沉睡去。
或许是我太思念,讲得太动情,竟没有看见她嘴角的一抹笑意。
我们本来约定好了今年农历年的时候一起过,却不想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她搬走了,杳无音讯。
而我仍过着一个人的春节,只是内心隐秘地等一个失约的人。
“后来呢?”
......
后来...?
......
“她总是了一个人,什么事都不说,于是离开了也不知道让人去哪找。但昨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他递给我,信封里掉出一张薄薄的纸片。
我骤然从回忆中苏醒,捻过那张薄薄的信纸,这么薄,这么轻,不知等了多久才到这里,而上面只写着寥寥几个字,“Belated happy New Year.”
——S.L
看了很久,久到我并不知道自己已不觉间泪流满面。
曾几何时,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寒冷冬日里遇见的人以及发生的一切,整日自虐一样来到这家熟悉的咖啡店,让它把我执拗如突刺般的思念一点点于钝痛中磨平,让我偶尔想起时也不过像湖心起了一阵短暂的涟漪,我戴上假面,整日喝着最苦最苦的Espresso,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流泪的原因全归为苦涩。
“啊,你为什么哭?”咖啡师连忙将手帕递给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接过手帕,捏着信纸的手颤动不已,内心完全沉浸在这是“绝笔信”的设想中。
但他说,“这说明S.L快回来了,之前她快回来时也总是寄一封信,只不过这次是寄给你的。”
我没听出他语气中那一丝狭促,却敏锐地抓住了这个信息:“她......要回来了?”
“Yes,”他摊手:“估计很快,等她解决完那边的事情。”
自此,我开始了全心的等待。
我将之前那种压抑的情绪与思念重新放了出来,令我惊讶的是,它们依旧如新。
但内心某个地方隐隐不安,我觉得她需要来找我,给我一个解释,或是什么令我信服的理由。
深秋。
当我又翻箱倒柜找出围巾戴上的那天,发生了一件事。
一位年轻夫人找到我,给了我一封信。
看到信上熟悉的签名S.L,以及那个落款,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四日。正好是我们分别的那段时间。
我颤声问道,“您是她的房东吗?”
她摇摇头,却说,“我的母亲才是房东,但她已经在上个月去世了,她生前有很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耳朵也不灵敏,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把信及时交给你,很抱歉。”
我感到眼前一切如同潮水般向我席卷,一时间像有股柔软的水流自我的心脏发出,直流经四肢百骸。
“谢谢...”我迫不及待地想打开信封,看这封迟到了将近一年的信,解开我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等那个人。
撕开,窥探,拿出,展开。
纸张摩擦的声音此刻合着我心跳的鼓点声在耳边放大,我看到了一封长长的信。
当信完全展开在我面前时,我几乎能想象到,她是如何夹着一根烟,烟雾缭绕在她脸旁,她铺平信纸,一字一句写下这些话。
“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伦敦了。很抱歉在伦敦最寒冷的时候离开你。
我想这次行动将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后一次。我本没打算这么早离开这一行,但相较于它给我提供的刺激与绝望,现在我还是更希望能留着命活着。因为,或许我已找到生的意义。
这么说特别不像我的风格,但我想写点什么给你。
第一次遇见你可能比你想的要早,是去年夏天,那时伦敦还没有这么多雾,那天更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我又一次从异国他乡回来,久违的土地给我一种晕眩的亲切感,而你坐在机场的椅子上哭得肝肠寸断,身旁放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
令我惊奇的是,在你接到一个电话之后,怎么就擦干了眼泪,装的像个大人一样笑着和接机的人打招呼呢?我不懂,只觉得是一个神奇的东亚女孩儿,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适应力和坚韧。
而在这个冬天,我又一次遇见了你。
......
或许我最好应该亲口和你说这些的,但时间不多了。
等我再次回来,可能就是下一个深冬。如果没回来,那就不必等吧。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抱歉”
落款,S.L。
我捧着这张纸,它轻若鸿毛,而上面的每个字却又重若千钧。我眼前越来越模糊,直至泪水打湿信纸,我什么都看不清,放声大哭起来。
如果这阴绵绵的冬天黯然过去,我将看不见幽深的黎明。
——
收到信很多天后,我还是会不经意在某些瞬间回想起来信上的话酸了鼻子,但这两封信已经几乎能让我放下心来等待,我也不常去咖啡店了。
直到那天,漫长的冬天即将步入尾声,很少有伦敦人知道那天是一个富饶古老国度最隆重的节日。我照常上着班,坐在报社的办公室里检查刊物的印刷,忽然同事进来,告诉我有人电话找。
我照着号码拨了过去,说:“喂,你好。”
然后那边传来一声轻笑,声音顺着电话线飘到我的耳边,她说:
“看下来。”
我俯身从报社二楼窗台上望下去,看到了那一头金色的齐肩卷发,那个熟悉的身影靠在电话亭旁,穿着熟悉的大衣,一如那年雾气弥漫的冬天。
又是一年冬天了。
我笑起来,奔跑着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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