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警示带围住的巷口挤满了人,推搡间,本就不牢靠的牌子掉落到人群中。 一只运动鞋踩了上来,还没站稳,又踩上好几只脚。 “我操!” “谁啊?发生什么了?” “我,我拍到了!” 尖叫声中,【拍戏中,勿进】的牌子被彻底踩碎。 戴着黑色鸭舌帽的人拿着相机,用手指快速放大图片,很快嘴角扬起一抹笑。 - “啪!” 即使已经做过心理准备,薛棘还是被这一巴掌扇得怒火中烧,脸火辣辣得疼,心中的委屈愤懑都融进台词:“你敢打我?你一个平民也敢打我?”
说着顺势伸手抽去,却被对方牢牢制住。 “cut——” 又是这样。导演看着监视器,饰演恶毒女三顾明心的薛棘愤怒扬眉,眼里噙着泪水不肯落下,显得眼下的泪痣格外动人。她语气不善,但嘴唇微小的颤抖却暴露了她情感上的脆弱。
不需要额外的台词,一个骄纵又任性的大小姐形象就已经立住。
而饰演女主白薇的李月庭却保持着同一幅表情——如果睁大眼睛算是表情——让观众摸不着头脑。 对比之下,情感充沛的女配反而让人容易共情,是啊,她高贵又漂亮,未婚夫还被女主抢了,生气是正常的,女主却反而打她一巴掌,是不是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于是这个女配雌竞欺负女主、被大女主制服的爽文情节就显得不够爽了。 导演陷入纠结——倒不是纠结怎么拍能掩盖这个问题,而是还要不要换机位再来一个take。按理说李月庭是女主,经纪人程星和他这一派的资方又是老交情了,高光一定是要留给女主的,一个普通的女配出彩压戏,当然是删了或者重拍。 但问题就在于,薛棘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配,——至少现在的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配了。
一个月前她作为女二参演的群像剧《少年游》播出,一个低成本网剧却收获现象级大爆,不说男女主,就连她这个女二都迅速飞升,从18线跻身当红待爆花,剧方更是赚翻天了。
命真好,导演有些苦涩,谁都想拍大爆剧,但扑火不由人,即使资本下场也有被蚂蚁踹飞的一天。
如今薛棘这只小蚂蚁就不好随便动了,况且她那新签的经纪人童跃也不是好惹的。操,怎么说来说去谁都不好惹,就他好惹是吗?
“王导。”程星捏了捏他的肩膀,“刚才那个机位好像穿了,要不要换个机位试试?”
她声音低沉,眼神平静,像一抔凉水突然把他浇清醒了。
自从抱上资方大腿后,他就彻底躺平,资方说听谁的就听谁的,给谁拍不是拍?艺术追求又不能当饭吃。
长久不参与到这种角力中,他差点钻进牛角尖里——薛棘固然前途光明,但有多少艺人明星今日起明日塌,黄土不见白骨,转瞬即逝。
捧出好几个一线明星、和资方关系良好的程星,她的人脉背景才是实打实的。更何况还有小道消息说李月庭是娱乐集团恒引的千金——阿弥陀佛,差点忘了这一茬拍错马屁。
既然有了台阶,导演也就赶紧顺着话头接下去:“无关人员都散开,老赵赶紧把灯光调一下,速度!”
两个化妆师背着化妆盒跑上来。
薛棘面无表情,炙热的灯光从她的前方移到侧方,化妆师桃子手里的补妆粉扑啪嗒啪嗒,被打巴掌的一侧脸像针扎一样刺痛。
眼见剧照师带来的助理又揣着相机开拍,她一边压下心里的不耐烦,一边放松表情,神色变得柔和而松弛。
忍耐了这么久,她不介意做好最后的面子工程。
“薛薛。”李月庭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我那有冰,一会儿让助理拿给你冷敷。”
她一动,帮她固定头发的化妆师玲玲只好绕个圈子才能继续。
给薛棘补妆的桃子状似无意地轻笑,拿出唇刷在调色板上匀色:“月庭老师真体贴。”
薛棘配合地放松唇部,对着桃子眨了眨眼:你的阴阳怪气李月庭根本听不懂。
——果然,李月庭听了还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啦。对了,我让助理给我点美式,你们要不要?”
玲玲无奈地跟着绕圈:“月庭老师先别动喔。”
摄影大声喊:“那谁干什么吃的,化个妆别动来动去影响打光效果啊!”
玲玲冷不丁被点名批评,涨红了脸:“不好意思……”
但她话没说完,就又被摄影带着笑意的声音打断:“月庭老师转过来点,我看看效果哈。”
李月庭大大方方地对着镜头笑。
玲玲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话被忽视,窘迫极了,一时间甚至只能听见心脏跳动如鼓的声音,感觉所有人都在嘲笑她。
“操,这么点时间。”桃子低声骂了一句,看到玲玲垂着头不知所措的样子,拉起她的手弯腰避着镜头跑开。
“准备一下——action!”
“137场三次!”
打板声如同带有魔法的指令,先前急提的节奏骤然慢下来,全场寂静无声。
话筒员扛起收音设备,肩膀和手臂酸胀磨红,收音话筒悬挂在空中颤抖。
灯光组工缩在灯后扶着白旗,被热得大汗淋漓,衣服湿了又湿。
AB机掌机摄影叼着烟盯着取景框。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镜头所对准的中心。
薛棘都不怎么需要找状态,她进组以来不知道被程星暗地里针对了多少次,高光戏份被删得七零八落,人设被改成脸谱化反派,让她想起来就心痛。
对她这样演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想走流量路的女艺人来说,最珍贵的就是短暂的花期。
21岁,正值她的黄金上升期,花费两个月进行拍摄的角色毫无加成,坏都坏得扁平无趣,她团队想营销都使不上劲。
她没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浪费。
而她又是如此渴望成功。
薛棘的愤怒委屈浑然天成:“白薇,识相的离夜司晨远一点!”
“啪!”
李月庭明显收了力。
但本就有些红肿的皮肤很受力,薛棘疼出生理盐水,咬牙忍着:“你敢打我?你一个平民也敢打我?”
她甩出一巴掌,被李月庭握住。
“cut!”
监视器里的景别卡在半身,打光阴影明灭中,李月庭睫羽纤长,眼神清明,有种大气坚韧的美感,竟真的有了几分女主的影子。
虽是无权无势的草根少女,却野蛮生长。
而薛棘只留一个背影,和欲挣不能的手。
导演如释重负地笑了,“特别有状态,过。”
“这次发挥得很好啊,完美收尾。”
“准备换场地!”
李月庭听完吐了吐舌头:“总算过了,明明你被打,但我感觉我比你还慌。”
薛棘收回眼神。
没特写机位,镜头又被删了。
又一次,又一次。
但即使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即使深知圈子规则就是如此,还是不爽。
她能演有什么用?
或者说,在娱乐圈,想要成名,只能演有什么用?多少人前仆后继,惨败而归。
没有咖位,没有流量,没有背景,她只是衬托用的一块垫脚石。
没有人会看到她。
她眨了眨眼,眼角的水汽蒸发,微笑起来哄李月庭:“没事啦,我们开拍前不是在巷子那儿练过了吗。”
说到巷子,她顿了顿,压下心里微妙的不适感:“真打效果才好呢。”
“也是。”李月庭很快不纠结了,“要是假打一直不过还得真打,还不如快点结束。”
她也确实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演员被打也是正常的,如果是她,肯定也会很敬业地完成!毕竟她可是绝食才换来爹地妈咪让她进娱乐圈的呢!
她回头:“哎呀程姐在叫我了,我先走了——等会儿我让助理把冰块送到你房间啊!”
她对着薛棘比心,笑脸十分可爱,让这个容易出戏的动作沾染上天真的魅力。
天真是一种相当奢侈的魅力,必然需要周围人竭尽全力的保护。
也就是说,天真意味着对痛苦的抗性很低。
薛棘还她一个爱心:“去吧月月。”
转身,她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朝着保姆车走去。
“毛巾我冰过了。”经纪人童跃使了个眼色,女生提了个保温桶过来,里面泡着冰块和毛巾。
薛棘接过毛巾,狐疑地看了眼女生,童跃介绍:“你这边工作马上多起来了,新来的助理。”
“薛姐你好,我是cc!彤彤哥说了,我以后就是你的助理!有什么事你说,我一定会努力做好工作的!”cc握拳坚定道。
“你在宣誓吗?”薛棘一边和童跃对视一眼,一边自然地笑出声,“叫我薛薛就好啦,薛姐也太怪了!”
童跃:“好了,cc你先回酒店准备午饭,80g牛肉……算了,你直接点一份牛肉沙拉,薛薛自己会控制。”
薛棘煞有介事地点头:“我超乖!”
cc心里的大石头放下,关上车门。
空气静了一瞬。
薛棘确认车门已经关好,松了口气,把毛巾贴上脸颊,恶狠狠道:“彤彤哥你那边怎么样了?我真的恨死程星了!刚才又把我镜头给删了!她以为我还是什么任她拿捏的小角色吗?!”
仿佛变了个人。
童跃却见怪不怪,拿了瓶水拧开瓶盖递给她。
“就是!”他的语气相当浮夸地拉长,“胆敢欺负我们大明星薛薛,罪不容诛!”
见薛棘被逗笑,他才开始讲正事:“安心啦,已经拍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了,等时机成熟就会发布——虽然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薛棘瞪大眼睛,心脏跟着他的话七上八下。
“有路人经过。”说到这童跃也有点无奈,谁能想到附近正好有个小idol在开见面会,一堆私生粉和闻到味道的老鼠似的乱窜,结果正巧经过巷子。
“不过我让人确认过了,她们都没拍到,发布的时间依旧受我们控制。”
薛棘小声尖叫:“怎么不早说!非吊我胃口,吓死了!c——”
唇齿间的脏话没说出口,她自然地改作埋怨语气:“恰好就算了,说明老天都在帮我!”
她确实对这种纰漏有点不满,但到底是意外状况,她和童跃又是刚签约的蜜月期,不想因为这些出嫌隙。
况且童跃还是她拼尽全力争取到的。
“不过你适应得很好。”童跃帮她把瓶盖拧上,“我以为你会因为什么道德良心之类的——拒绝这招呢。”
“你之前的艺人介意?”
童跃发现薛棘出奇的敏锐,而且绝不在语言上退后一步,他咏叹一样地怪叫:“亲爱的,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问题被避过,薛棘皱了皱眉。那张美丽而纯真的脸露出稍显不耐烦的神色,瞳孔却闪闪发光,仿佛一只绷紧了弦的小兽。
脆弱的泪痣,野心的眼睛,肉感的嘴唇,这是一张因矛盾而迷人的脸。一张演员的脸。
而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份天赋有多闪耀。
童跃收起浮夸的神色,伸手整理她的刘海。
“薛薛,你会成功的。”
薛棘第一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没有矫饰的亲昵,也没有社交面具式的虚伪,如此平常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