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大殿,小太监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朝上座人递上一封密信。
少年歪斜靠在椅背,瞥见信封,眸子敛了几分戾气,并未伸手去接。
章程从小太监手中接过,熟练地将信纸取出摊平放于掌心,佛尘轻晃,压低身子跪在少年面前。
少年微眯着眼,神色懒懒地偏过头,信上的一字一句瞧得认真,落到最后,目光逐渐变得黯淡,眼底升起一丝阴翳。
纸张从手心抽出,裹挟着少年心性的一腔怒气,猛地揉成一团砸向地面,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一众宫女的脚边。
‘哐当’一声,巨大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桌上的茶盏被掀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洇湿了明黄色的衣摆。
众人急忙匍匐在地,颤抖着身子,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惹怒了上面那位主子。
章程微不可见地摇了下头,似乎对这情景早就习以为常,躬身捡起纸团,朝下方尖声怒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惹怒了陛下,还不赶紧滚下去受罚!”
如释重负般,一排排宫女太监头都没抬,麻利地连滚带爬出了大殿。
少年帝王垂着头,没了刚才的张狂气焰,语气有些落寞:“章叔,为何皇姐宁愿佯装抱病,都不肯进宫来看朕?”
桌上点着一盏烛火,总管太监无声靠近,将皱巴巴的信纸展开,任由赤色火焰将其吞噬干净:“陛下,长公主殿下自是有她的考量。”
“对!”月行衍猛地从龙椅上站起,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他,“皇姐最爱的便是朕,她做什么,一定都是为了朕!”
一定是那个狗贼从中做了手脚,不让她进宫,否则皇姐怎会欺骗他?
下定决心,月行衍赶忙坐到书桌旁,急声吩咐章程道:“去将今日的奏折都拿来。”
他要尽快变强,挣脱那个人的掌控,这样就能回到以前,一直和皇姐在一起。
—
长乐京,江宁楼。
金碧辉煌,是达官贵族喜爱的销金窟。
地上几层光亮奢靡,看不见的地下一层,正进行着昏暗血腥的争斗。
猛兽嘶嚎哀鸣,角落里躺着一堆堆来不及收拾的残缺尸身,飘出阵阵呕鼻的气味。传不到外面的,还有底层卑贱之人痛苦的呻吟和喘息。
三楼雅间,曲声婉转悠扬,白衣少年放下玉笛,默默靠近了女子,屈膝跪在身侧,扬起头温声问道:“今日这首曲子,长公主殿下可还喜欢?”
窗扉大敞,女子一只手撑着下颌,闻言慢慢从窗外收回眼。
伸出食指,饶似不经意触碰到他的脸颊。
一下接着一下,少年屏住了呼吸,任凭酥/麻的痒意在脸上蔓延,绯红蔓至耳廓。
月兰贞轻笑了声,指尖挑起他的下巴,把人勾近了些,半弯下腰,唇瓣擦过他的耳骨,吐出的气息犹如芳兰:“本宫,不满意。”
“下次。”少年神色一滞,满脸滚烫,勉强扬起嘴角,依旧轻声:“下次奴定会让殿下满意。”
长公主接连召他侍奉了三日,却都只是弹琴听曲,无关其他风月之事。
他不甘心。
自己生得一副好相貌,却俘获不了她的心。
月兰贞也不知听进去没有,随意摆了下手,少年有些失落地抿了下嘴角,不肯挪开视线,半推半拉地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今日喝了些酒,月兰贞揉了揉眉心,眼帘沉重,有些犯困,不受控制地阖上眼打起盹。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长公主。”
过了几息,子莺又轻轻唤了声:“殿下?”
月兰贞缓缓张开眼,看到来人,叹了口气:“怎么了?”
子莺拱手向她行礼,照常汇报宫中事务:“陛下今日又发了脾气。”
“哦?”两指夹起酒杯,没有喝,杯身轻微晃动,“定是因为本宫装病,不肯进宫去看他吧。”
面前的人没有应声,默认不语。
“小孩子脾性,不用管他。”月兰贞放下手中把玩的杯盏,转而问道:“今日长乐京可有什么趣事?”
子莺下意识摇头,片刻后,忽然想到什么,“倒是听闻江宁楼新来了一批乐师,技艺精湛,模样也生得十分不错。”
“那你可有喜欢的?”月兰贞单手撑着下颌,欺身向前,笑道,“本宫给你挑几个。”
“长公主。”子莺难得皱了下眉:“此事非同儿戏,您莫要取笑属下。”
“知道了。”害怕把老实人惹急眼,月兰贞叹了口气,撑着矮桌慢悠悠从地上起身:“本宫去瞧一眼。”
长公主府已经许久没有进过新人,这样下去那老狐狸怕是会起了疑心,今日闲得无聊,不如挑几个顺眼的带回去。
“小玉。”
听到动静,门外的侍女推门而入,“长公主,是要回府了吗?”
此时屋内除了月兰贞,空无一人,她摇头:“去楼里逛逛。”
小玉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命人准备妥当,将今日新来的那批乐师先让长公主过目。
月兰贞半敛着眼,百无聊赖地掠过眼前的一排人,摇了下头,轮到下一批,她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今日的这群男子,没一个看得过去的。
失了兴趣,给了小玉一个眼神,侍女立即上前搀扶过她,主仆两人下了楼。
一楼拐角处聚集了许多人,喊声震耳,时不时还夹着几声低俗的咒骂:“没用的东西,害老子输了这么多钱!呸,废物!给老子扔到外面去!”
见到这场面,月兰贞掏出手帕遮了下鼻,目露厌恶:“怎么回事?”
她是江宁楼的常客,但是对于地下一层的生意却知之甚少,小玉和楼里的伙计混得挺熟,只一眼,便猜到了是什么情况。
侍女搀着她走向另一边的楼梯:“回长公主,应当是地下一层的斗兽场。自家的兽奴输了比试,赔了大钱,于是主人家气不过,要将人给丢了。”
这斗兽场是江宁楼近几年才新建起来的。一开始只是一些达官贵族为了消遣,放下赌注,买来一些奇珍异兽,放在场内厮杀,以此为乐。
久而久之,一些人为了赢得银子,也为了吸引更多赌徒的兴趣,想出了兽奴这一主意。把人训练得当,放入斗兽场,与猛兽搏斗。
若是赢了,可以获得猎物之间相斗两倍的银钱。若是输了,有命的给点铜板打发,没命的一张草席卷走。
“有人赢过?”月兰贞没挪开步子,倒是起了一丝兴趣。
小玉点头:“那是自然,都是些武功高强或者一身蛮力的莽汉,不过他们最后的下场……”
自然都是死。
再有一身武力,对面毕竟是不知疲倦的野兽,经过一场又一场的搏斗,最后只能精疲力尽,死在它们的爪牙下。
侥幸不死的,也会像先前看到的那样,被主家当作废物一般丢弃。
“殿下?”
侍女暗自唏嘘了一番,再回过神,身旁的人早已不见了影子。
……
月兰贞从没来过地下一层。
向下的通道昏暗,墙上点着几盏壁灯,映着模糊的身形,刚刚踏上阶梯,令人翻涌窒息的腐味扑面而来,除了恶臭,还有冲天的血腥味。
她一只手提起裙摆,另只手用帕子捂住口鼻。寻着微弱的光亮,可以隐隐窥见墙面的血迹,蔓延到阶梯上,甚至房梁顶柱,随处可见。
月兰贞当即停下了步子,心里打起退堂鼓,并非害怕,而是环境让她身体不适,极其恶心。
犹豫之际,正好瞧见侧前方有一亭台。她没多想,径直走了过去,先在这歇息会,毕竟半途而废可不是她的风格。
说来也奇怪,来来往往过路人居多,可这处却无半个人影。月兰贞也没多想,毕竟她在的地方,别人都得给她清场让路。
刚坐下不久,一个侍女模样的少女走了过来。手中端着一壶茶水,旁边还叠放着一张面纱。
月兰贞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不等开口询问,侍女蹲在她身前,恭敬答话:“见过贵人,这是我家主子为您准备的。”
指着那堆东西,月兰贞眨了下眼,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侍女将承盘放到桌上,先拿起盘中的茶盏,斟了半杯递到她跟前:“这是我家主子特制的花茶,可以静心凝神,请贵人饮用。”
茶具很干净,整洁如新,月兰贞举起茶杯轻晃了两下,并未入口:“本宫为何要听你的?”
明晃晃的刁难,小侍女却丝毫不见慌张,嘴角笑意更甚:“贵人不必担心,我家主子不敢冒犯天威,此处气味难闻,这是为了让您可以舒坦些。”
说着,她递上那张搁置的面纱,“这面纱是今日加急制作的,可以阻隔些气味,还请贵人莫要嫌弃。”
月兰贞放下茶水,顺手接过了那张面纱。淡紫色,没有多余的纹饰,质地上乘,料子轻薄,做工也极其细腻。
她轻笑了声,慢悠悠将面纱戴上:“那便多谢你们主子了。”
装神弄鬼的东西,明显知道她的身份,还假惺惺地来献殷勤。
不过这面纱确实有些用处,戴上之后,身体的不适的确少了许多。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沉木香,还有一丝草药的味道,不仅周围的气味减轻了不少,脑袋也清醒了几分。
侍女送完东西便离开了,月兰贞仍坐在原地,指尖无聊地轻点着桌面,等小玉来寻她。她最不喜欢走路,最重要的是,她不识路。
亭台下方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呼啸,是某种猛兽的嘶吼,月兰贞瞳孔一怔,朝外侧挪了下身子。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也被底下的场景惊住。
她所在的亭台正好处于斗兽场的中心,一个极佳的观赏之处,下面是一块围着好几尺高铁杆的圆形场地,底下四周一览无余。
一边是排排铁笼,里面关着各种各样的恶兽。连绵的津液顺着铁杆滴落在地,远远望去,眼中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像地狱漂浮着的一团团幽灵火。
场地的另一侧,站着一排排的人,大多蓬头垢面,面容都看不清晰。大概是从未洗过澡,大老远就能闻到各式各样的汗臭和血腥。
月兰贞理了理面纱,把口鼻遮得更严实了。
大抵是从未瞧见过如此装扮华丽的女人出现在这,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高处的亭台,炙热打量的视线不断落下。
月兰贞如视死物,淡淡扫过一圈,不经意间,与潜伏在暗处的一道窥伺视线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