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落了一场雪。
程雪睁眼时望见窗外一片片的白头脑昏胀,这种天走路太冷,开车不太安全,对她这种不得不出行的人来说十分不友善。好在收件箱里躺着一封梁焕两个小时前发来的短信,告诉她验收师傅下午到。她还能抱着一些中午的太阳能融化道路上积雪的指望。
吃过早饭后她先打电话给了王绍恒,和他讲了昨天晚上断电和今天下午水电需要重新验收的事儿。凭借多年同学加好友的经验,她打这通电话之前计算得非常准确,王家少爷刚好从家中温暖舒适的大床上爬起来没多久,又刚好没有开始对新的一天的行程进行规划安排,于是她的事能够排在他日程表的最前面。交代完这些事以后她从衣柜里翻出今天要穿的衣服,到施工现场去她只有那么几套选择,黑的灰的墨蓝的,还不能是价格太贵她舍不得的。今天她挑了件黑色高领毛衣,深蓝色紧身牛仔裤,外面套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衣服穿得普通,妆容她也就没有太费功夫,打了底描了眉,草草刷了几下眼影腮红就跑到储藏间,撩起一边的长卷发喊:“妈,我爸上次拿的茶叶在哪儿啊?”
顾丽凡正坐在客厅跟着电视学烹饪技巧,被她一嗓子叫到屋子另一头。“在这呢,帮我把床板掀起来。”
说是床板,其实只是飘窗延出来的空间被顾丽凡打成了榻榻米,上面铺了床垫和被子。程雪小时候总嚷着睡榻榻米舒服,软磨硬泡妈妈争取来的“秘密基地”。小学毕业那年开始她个子抽条,终于觉得伸展不开,又带着她浩浩荡荡的毛绒玩具大军搬回卧室。
程雪抬着床板,看妈妈从床下拎出来个棕色的木盒子,“好了吗好了吗?我抬不动了。”
“行了,放下吧,”不忘敲打她,“让你多吃点儿,你就是不听。”
程雪接过茶叶盒子,都是程颂的客户给他的,他又拿过来分给母女俩。顾丽凡看着包装精致自然是舍不得拆,程雪又没有喝茶的兴趣,这东在今天才终于能够派上用场。
梁焕说不收她的钱,她总不好空着手去。几番纠结以后她还是把那辆路虎开出地下车库,还好岩兴这座经常落雪的城市具备迅速的扫雪团队,让她能够平稳把车开到目的地。
梁平原按照梁焕给的地址进了门,很快就被站在站在角落里的女孩儿发现,上前来问他,“您是梁焕的朋友吗?”梁平原没承认,也没否认,“哦,我是梁焕的师傅。您是程小姐对吧?”
程雪应下,“怎么称呼您?”
“我姓郑。”
梁平原带着她一片儿一片儿地走过去,从热熔接口看到电线回路,边看边和她解释,“厨房这回路分得清楚,都是单独走线,没什么问题。”饭店的要求和民宅相比有些不同,他带着程雪转了三个小时,算上中途屡屡回到大厅从他带来的行头里翻找工具的时间。除去总开关的问题以外,其余还算没有什么太严重的影响。他教她回看验收报告和合同,再和她今天记下的问题比对,一旦发现有出入,可以尽快叫装修公司赔偿。
又宽慰她,没事儿,还好墙面没有封槽,这样改改,很快的,“现在的装修团队嘛,坑蒙拐骗的太多了。”
程雪连连道谢。将准备的礼物拿给梁平原,“郑师傅,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
梁平原险些没反应过来,“嗨,应该的应该的。”两个人又说了许久客套话,梁平原觉得收了钱这就是分内的事,礼物他不能再替儿子收下,程雪觉得没收钱已经帮了太多的忙,硬要将茶叶塞给他。到底还是梁平原和钢筋水泥打交道的时间太多,最后还是没能说得过年轻人,只好应下,准备和她道别。临走前以晕小汽车为由硬是要乘公交,“这个时间点儿啊,公交车上很多空位,方便得很。”
告别验收师傅以后,程雪立刻又拨通电话给王绍恒。却没想到王绍恒已经坐在中介的接待室内,叫中介一同听过她的电话。中年男人立刻向两边赔不是,程雪听到明天马上上门补修就先挂断了电话。后续那些赔偿方案她谈不来,纪爽然说她是骨头太硬耳根子太软,在唬人这方面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干,比如王绍恒。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找到王绍恒搭伙的原因。纪爽然还曾对此还用表情诠释过不解的惊讶,毕竟王绍恒和她们两个初中同校高中同班,作为继承家业的公子哥,王绍恒在学校里向来是有名的事迹不少,光辉的不多。程雪当时解释道,“干活嘛,又不像你和孙靖川谈梁爱,总不能找两个骨头硬耳根子软的人,对吧?”
纪爽然立刻翻她一个白眼,任由程雪笑眯眯地顺势靠倒在她的肩膀上。
梁平原拧开门锁时刚好是郑茗练八段锦的时间,每天下午四点,雷打不动。郑茗年轻时是护士长,对健康生活颇有追求,退休后更是拉着梁平原一起听养生讲座,再搭配食谱和运动。今天梁平原没在家,依旧没能打乱她的锻炼计划,听到开门声也继续弓着腿挥动着手臂,朝门口的方向喊了句,“回来了。”
梁平原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郑茗的八段锦伴奏刚好结束,他又给妻子倒了一杯,拿到客厅去。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郑茗问他,“怎么样啊今天,帮人家同学看的?”
梁平原从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声响,“女同学。”
“女同学?”郑茗刚拿起水杯的手又立刻放下,“啥意思啊?”
“还能是啥意思,就那意思吧。”
郑茗不满他含糊不清的回答,“到底啥意思?梁焕对他的女同学有意思?”
“诶呦,他有意思就有吧。”梁平原又拿起保温杯,刚送到嘴边就被郑茗拽着胳膊拉下来,势必要他讲清楚。
“有意思不是很正常,没意思他让我,让我去给人家看装修?这么多年也没见着把我搬出来。”
郑茗替儿子解释,“他今天不是去外地?外地咋帮人家看?”琢磨琢磨又问他,“那怎么样啊?有戏吗?”
“有什么戏?”梁平原知道这是郑茗盼着梁焕能早些成家的心愿又再重燃,“别想那么多了。人家女同学有房有车,有大饭店,人会说话,长得还漂亮,看上梁焕什么?”
郑茗正欲反驳,思绪飘远,又安静下来。她不是被母爱蒙蔽双眼的妈妈。原本她和梁平原能给梁焕提供的条件堪堪够得上小康,曾经以为梁焕考入警校是接替着承担起这个家的起点,却没想到是这个家庭的命运中最彻底的一次转折。
她用接近一年的时间接受带着儿子已经入狱的事实生活,女儿当时在准备中考,半年后才得知哥哥工作变动离开岩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她还曾天真地认为父母日益憔悴的面孔和陡然增多多白发是太过于思念梁焕所致。梁澄和母亲屡次提起过要去探望他,都被父母严辞拒绝,为此在不断的争吵中埋下青春期躁动的第一颗种子。整整两年零四个月。梁焕在接近两年半以后再次迈进这扇门,没过多久,梁平原确诊糖尿病,每一餐都要先服药再吃饭。
梁澄磕磕绊绊的高中生活以考上一所普通的一本大学结尾。她和梁焕分开许久,读大学后时常不在家,与哥哥见面的次数少,关系自然变得冷淡。但无论怎样最坎坷的年岁都已经过去,郑茗常常劝慰自己,同时劝慰梁平原,“咱们俩以后呀,对孩子没有要求,健康平安地生活,就够了。”
或许是突然出现的女同学多少还是令她的内心产生些波澜,当晚郑茗打电话给梁焕,问他新的工作环境怎么样,是否还适应。反倒让梁焕有些担心,是不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父母又不愿意向他开口。
“没有没有,没事儿,就是问问你。”
北川离岩兴就一百公里出头,大巴车一个半小时的距离,他也并非第一次跟着工地干活,实在谈不上适不适应。于是转移了话题,“对了爸,下午你们还顺利吗?”
郑茗在旁边踢了梁平原一脚,又冲他挑了挑眉毛。
“挺好的。”梁平原故意透露不多,果然等到梁焕的追问。一问一答地模式聊了很久他才想起来,“对了,小程,还送我一盒茶叶,真是太客气了。”
梁焕没再继续提问,“那您收着吧,刚好您也爱喝茶。”
梁平原说,“那改天你记得谢谢人家。”
梁焕应下,又聊了些家常,才挂断电话。
忙音还未传过来郑茗已经拍了下他的大腿,“你看看,谁生的谁知道啊,梁焕绝对对人家有意思。”
梁平原悠闲地走到盆架处,走到水龙头旁放热水,“有意思,没说他没意思。”热水快要放到三分之二,“说不准你儿子只是热心肠。”
他走回沙发旁边,将热水盆放在地上,不管郑茗“什么热心肠”之类的嘀咕,示意她试试水温,“来吧,郑茗女士,又是一天结束喽。”
这一晚程雪半靠在床头边敷着面膜边抱着电脑,没一会儿手机亮起,王绍恒发来信息,约她明晚吃饭,顺便说说装修的事儿。她拿起手机打字拒绝,告诉他已经提前和纪爽然约好了一家火锅店。没过多久他一个电话打来,“我刚和纪爽然说过了啊,明天咱们仨一起吃。”
程雪小拇指捋过左半边面膜,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皱了皱眉,伸长了手臂去拿床头的抽纸,“你这效率真够高的。”
王绍恒假装听不懂她的调侃,顺带着自夸了一句,“那可不,为了咱们程大老板的饭店顺利开张,我不得鞍前马后?”
“吃你想吃的火锅,谈我想谈的装修,正好让老纪帮你参谋参谋,一举三得。”
什么称呼,难听死了。
程雪应下,挂了电话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揭下面膜。冷水扑在脸上,清爽感驱散了些许困意。她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分,下一秒突然记起什么,快步走回床边拿起手机——
她打开某一条短信,发件人是一串数字,备注还空着。
程雪犹豫片刻,输入 “梁师傅” 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