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历七百四十年，暮春之际，距姬姝及笄已过去两年。

    谷疫之情按简书上所言，亦已得解。

    卫宫偏殿中，姬珩与姬姝应卫君姬寪传唤入殿静候。

    姬寪的视线在二人身上巡梭了一遍，而后抬手将案上一封帛书向前推了些。

    “周王发来诏令，言今特开王城辟雍，邀诸侯各遣一宗室子与宗室女共习《诗》《书》《礼》《乐》，演大射乡饮之礼，继三朝之学，敦睦宗亲之谊。”

    二人目光微抬，落在那帛书上。

    周王发诏？还是西周公所诏？姬珩与姬姝对视了一眼。

    一百余年前，当时的周天子周考王姬嵬，为了酬谢其弟姬揭在夺位中的支持，将王畿西部的王城，封给了他，后号西周桓公，西周国由此而立。

    六十年前，周天子已是周显王在位，周室内乱。西周桓公之孙西周威公去世，其少子公子根，在赵、韩支持下于王畿东部巩邑自立。

    周显王无力回天，只得将王畿一分为二。姬根据东部，以巩邑为都，号东周国；姬根之兄姬朝据西部，以王城为都，延续西周国。

    经此内乱，周天子的权威尽失。周显王虽仍居王城，但已有名无实，宫中守卫及衣食供应，已皆仰赖西周公掌控。

    其后，东周国势愈盛，迁都至成周城。周显王之子周慎靓王继周天子之位，一度被势盛的东周公“请”至成周城，周慎靓王只得被迫迁居至东周国。

    几年前，周慎靓王去世，其子姬延继位。此时又轮到西周公姬咎展现出更强的实力，将年幼的姬延自东周国夺回，安置于西周国王城里，挟天子以令诸侯。

    “此次由你二人前去。”

    姬寪对诏令出自谁手并未多言，他身体微一前倾，又严正道：“尔等此行，关乎卫国颜面。到了王城，当多察多学，结交可结之人，为卫国谋利，勿负寡人所托。”

    “诺。”二人恭敬应道。

    姬寪微微颔首，“行程已定，务必在下月朔日前抵达王城，不可迟误。”

    “是！”二人再次齐声应道。

    姬寪向后靠入椅中摆了摆手，姬珩与姬姝再行一礼，方转身退出。

    殿门开合间，光影流转，姬寪独坐案前，定定地望向他们离去的身影。

    夜里，鲁姬宫中。

    姬寪正搂着鲁姬躺在榻上。

    鲁姬纤指轻勾着姬寪衣带，语声软糯道：

    “君上～王城之行，何不将婉也带上？婉也已及笄快一年了，君上也该替她谋划一番。”

    “王城之行，路途遥远，婉身子柔弱，怕是吃不消。”姬寪捏住她不安分的手，戏谑道：“况且，你就不怕婉受欺负？”

    “君上何意？”鲁姬疑惑抬眸看他。

    “你与子商向来不对付，珩尚不涉后宫纷争，可姝就不一定了。”

    姬寪伸手抬起她下巴，续道：

    “她面上对你恭顺，心中却未必。如其其母，喜怒不形于色。婉儿性子纯，心思又浅，你当真舍得，将她送入狼窝？”姬寪说着，斜睨了她一眼。

    思及此，鲁姬也安静下来，但她还是不甘心，嗔道：

    “君上是不是想得太深了？姝与婉年岁相近，尚且也不过比婉大一岁而已，日常相处，又能生出什么大事？”

    姬寪冷哼：“她是只比婉大这一岁，可行事心性，天生早熟。”

    “你莫忘了，自幼诸师皆称她聪慧好学，非池中之物。其心思，恐怕珩与诸公子都及不上。”

    话毕，他松手，身子微向后靠去。

    鲁姬即刻接话：“是啊，君上。姝所受的教养，已非寻常宗女。连公子们去泮宫，君夫人也让她一并跟着，君夫人她……”

    话到此处，她觑了姬寪一眼，便不再往下说。

    “够了，不必多言。若婉若有差池，莫怪寡人。寡人自不插手。”姬寪说着侧过身，阖眼不再看她。

    “好罢好罢！”见姬寪丝毫不肯作保，鲁姬撇嘴悻悻作罢。随即，她眼中又泛起一丝湿意，轻咬唇角，低声唤道：“君上～”

    姬寪翻身，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翌日，姬姝与姬珩便踏上了前往西周国王城的路途。

    姬珩乘三马轩车，车四角悬挂铜铃，随辙声而清响，和鸾雍雍。

    前有众甲士开道，后随从者数十，旌旗飘扬。

    姬姝乘安车随行在后，车制以檀木，雕花鸟于栏。微风拂动轻纱，光影摇曳。侍女矜侍于侧。

    一行人从卫都帝丘出发，沿着官道一路向南，穿过山川河流，途经魏国数座城邑。沿途春意盎然，杨柳依依，田野间农人耕作，偶尔有牧童骑牛而过，笛声悠扬。

    车队每日清晨启程，日暮时分在旅馆中歇息。

    一路已行驶了十日有余，终于出了魏境，抵达韩境。

    车轮滚滚，马蹄哒哒，车身摇晃得厉害，姬姝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从魏国一路吐到韩国境内，整个人已被颠簸得面色惨白，虚弱萎靡。虽说上回去燕国旅途更遥远，但北方地平开阔，此行往南山路越多越是颠簸。

    “王兄，还有多久到。”姬姝虚弱地靠在车窗上，声音有气无力，这句话她已不知问过多少回。

    “快了。”姬珩仍是那句回答。

    “王兄，你五日前也这么说的，可我们如今还在韩境。”

    “这回是真的。”姬珩露出笑意，“出了韩境，向西绕过东周国，就到了。”

    前方路过一片野林，姬珩下了轩车，采了几颗酸甜的果子给她，缓解了些不适。他又随口讲起沿途的风土人情，让她暂时转移注意力。

    在姬珩的细心关照下，姬姝觉得这段艰难的路途还能再撑一撑。

    越接近王畿，路上的车马越是密集，如过江之鲫，熙熙攘攘。行人喧闹，嘈嘈切切，心绪愈发烦乱。

    姬姝斜倚在车辇之内，只觉周身困乏，胃中又开始一阵翻江倒海。

    正难受间，身旁的支路古道上突然转出一队车马，为首的骏马膘肥体壮，嘶鸣阵阵。当先一面大旗猎猎作响，上书斗大的“魏”字。

    这队车马与姬珩车队一路同行。直到前方出现一座旅馆，姬珩见状，吩咐停下。

    “阿姝，今夜先在此处歇脚，你暂且缓一缓。”

    姬姝惨白着一张脸，由侍女矜搀扶着下车，脚步虚浮。

    姬珩已先行一步进了旅馆，姬姝则站在道旁，闭眼深呼吸，试图缓解胃里的不适。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她回头望去，是身后那魏国的车队也停了下来。

    为首的男子身姿矫健，利落下马。一袭白衣，身姿修长，气质温润如玉，如春日里的一煦微风。其一头乌发高束，簪以玉冠，冠上的美玉温润剔透，与墨发相互映衬。剑眉之下，一双眼如秋水，清朗深远。

    紧接着，马车上的帘子“唰”地被拉开，一个女子轻盈地跳了下来。

    她生得杏眼圆眸，灵动有神，身着一袭红色简约劲装，虽无过多装饰，却更衬得英姿飒爽。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头，与那一袭白衣男子的温润形成鲜明对比。

    二人也朝驿馆而来，待二人走近，亦顺势瞧了道旁的姬姝一眼。那男子只淡淡一扫，未作停留便移开了视线，反倒那女子多看了几眼。

    姬姝看着那女子的眼神，自觉抬手掩了掩脸，暗自思忖：或是匆忙赶路，仪容未整？抑或舟车劳顿数日，面色憔悴，才如此易被注意？

    “无忌，可曾见得？刚才道旁那女子，颇为美丽。”他们已走远，姬姝只听见零星话语，渐渐辨得不清。

    “姝，好点了吗。”姬珩从旅馆出来问道。

    姬姝扯起一个苍白的微笑，回道：“还行。”

    晚膳已过，姬姝独自行于旅馆廊下。此处为上房，往来客稀，小院清静。连日舟车劳顿，随行众人早已歇下，唯余她一人，步声回荡在廊下石板间。

    月光如水，似一弯银钩，洒下清冷光辉。夜空繁星密布，闪烁着点点微光，此地离卫国已千里之遥。

    在卫国，每到此时，姬姝便随母后沿宫中小径缓步而行，消食养神。她抬眸，望着月亮，不知母后一人在卫宫可还安好。临行时，她尚染风寒，不知如今是否已痊愈。

    思及此，姬姝鼻尖微酸。

    风愈发大，寒意渐浓，明日还需继续赶路，为免拖累行程，姬姝便折身回返。

    行至廊角，一袭白衣忽现在眼前，险些相撞。她抬眸，月光落在那人眉眼间，是白日道旁所见的那位男子。

    魏无忌方才送走一名门客，返途经过回廊。夜色寂静，月光清凉，他以为无人，脚步不觉快了几分，转角处却险些撞上一人。

    二人同时紧急止步，他抬眸一望，是白日道旁所遇的那位女子。只见她双眸微红，隐有泪光，竟有一种惊心的明艳。

    他目光只在她面上一掠，便很快移开。心中既无探究之意，亦无怜惜之情。往旁略一侧身，先让出道来。姬姝亦行了一礼，以示歉意。二人擦肩而过，俱未言语。

    翌日清晨。

    姬姝下楼时，昨日那二人也正从阁楼而下。

    那女子一眼瞧见她，朝她露出一个友好笑容。姬姝略感茫然，却也下意识回以微笑。

    之后，那女子的目光便总似有若无地飘来，还时不时侧首，对身旁的白衣男子低语几句。那男子却始终神色疏淡，未曾抬眼。

    直到他嗓音清淡地唤了一声：“阿姊。”

    那探寻的目光，这才终于收了回去。

    姬姝登上安车，帘幕垂落，车轮再动缓缓前行。行至日暮，终抵西周国。

    姬姝透过轻纱看向外头，远处王城城阙高耸，城墙以夯土筑成，高大厚重。城前护城河环绕，河上木桥横跨其上，通向巍峨城门。城门两侧，王师列戟而立。

    马车驶过护城河，缓缓驶入王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