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几道晨光穿过卫宫宫墙,洒在雕花窗棂内。

    宗庙东房内,一身着采衣的少女静坐在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双明艳的桃花眸,美目盼兮。一头乌发如瀑般垂落,在曦光里泛着柔润的光泽。

    卫宫四处张灯结彩,今日是卫公嫡女姬姝的及笄礼。这场迟来的加礼,终于要在这温煦的晨光中开场。

    编钟初作,卫宫诸妇、宗室之女依次入宗庙进行观礼。

    东房内,姬姝已换上一身素雅襦裙,乌发垂散,缓缓步出。行至殿内阼阶前,她依礼向阶上的卫君卫后揖了一礼。

    卫后身着深褐礼衣,缓缓下阶走到她身前。她先净手于盆,而后执梳为她拂发,口诵着祝辞,曰: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诵毕,她执起一玉笄,将其稳插于姬姝髻上。

    初加礼成。

    姬姝返回到东房内,褪去初加礼所穿的襦裙,换上了一袭曲裾深衣。再出时,卫后又持一发钗,诵曰: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言罢,她在姬姝另一侧簪上那钗。

    再加礼成。

    姬姝最后一次回到房内,傅姆惠媪为她穿上一身玄锦黼纹大袖垂裳。

    铜镜里,少女身形窈窕,深衣主黑,缀以云边纹饰,更衬得肤色如雪。

    再入殿时,众人皆惊叹其貌。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三加尔服,保兹永命。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卫后为其加上钗冠后,三加礼成,姬姝朝上再次郑重行礼。

    “君主赐玉。”礼官高唱道。

    卫君姬寪摆了摆手,身侧寺人会意,双手捧着一漆盘,埋首快步下阶。待近前,礼官唱道:“公女姝及笄,君主赐和田白玉一枚。君主愿公女如玉之洁,如和田之纯。”

    “我可没听错?是和田白玉?”一宗女侧首,悄声问身侧之人。

    “你没听错,正是西域才出的和田玉。”

    “且是品阶最上的白玉。”又有人补了一句。

    众宗女再难掩饰艳羡之色,目光纷纷投来,或明或暗。

    姬姝垂目,看着那枚静静卧在漆盘之上的白玉。

    玉色无瑕,白如凝脂。

    她袖中双手却紧了紧,面上依旧端静。姬寪看着她,目光深沉。姬姝垂眸,依礼朝上行拜。

    “谢君父。”

    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起伏。

    言罢,她上前取玉,双手奉持,退后数步,复归原位后站定。

    “太子珩赠百金。”礼官接着唱道。

    殿上微一静,卫后更是眉头一挑,看向阶下的姬珩,没想到儿子竟会送如此实在的贺礼。

    姬珩有些不大自在,轻咳了两声,唇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三日前……

    “王兄,我的及笄礼,可都安排妥当了?”姬姝恰在卫宫花园曲径处偶遇姬珩。

    姬珩驻足,目光落在她初显风致的眉眼间,温言道:“独山玉簪一支,定与吾妹十分相衬。”

    “独山玉簪?”

    “此玉采自南阳独山,十分稀缺。我命玉工已琢之两月,出燕之前就已备好了!”

    “姝想要别的。”

    “何物?”

    “金。”

    姬珩闻言,拧眉道:“未免太俗气了些。”

    姬姝桃眸微睁,神色笃定,回道:

    “非也。”

    “是么?那便随你心意罢!”

    姬姝浅浅莞尔。昔日在宫闱,用度皆取于宫内,未尝知金帛之重。自为助秦质子那随从一事,赢稷倾囊,她亦私蓄尽散,才晓得金帛之重……

    殿中,漆盘奉上,其内百金陈列。姬姝望之,唇角微弯。

    “及……独山玉簪一支!”礼官再次高声宣道。

    姬姝眼睫轻动,她本以为既要了这金,便没有了那玉簪。她再望向姬珩,眸中漾起浅浅笑意。姬珩立在那里,亦回之以一道温煦的微笑。

    卫后唤来侍女捧上一漆盒,递到姬姝前,道:“此皆为母亲亲制之饰,愿吾儿端正慎行,长乐无恙。”

    “谢母后。”姬姝拜受。

    殿中香烟袅袅,钟乐余音未歇,少女发上簪光微闪,玉佩轻摇。

    此刻,她已成人。

    随即,卫宫诸妇及宗女们陆续上前,低声祝贺,笑语与步声交错。

    最先上前的,是鲁姬。她身后跟着那尚差一年便也将及笄的女儿,姬婉。

    鲁姬出自鲁国宗室,是鲁公姬叔之庶妹。虽不是嫡出,却生得一双媚眼,举止柔顺,声音温软,最能得卫君欢心,诸姬间无人能比。

    只见鲁姬命侍女启开她所带来的一漆盒。锦缎上静躺着一支九鸾衔珠金钗,金丝掐作的鸾鸟展翅,鸟喙垂下的珍珠在烛光下闪着温润光泽。

    “此物乃去岁君上所赐,言是公输班封炉之作,只此一支,价值连城。”鲁姬眼波含羞,流转间掠过卫君,“今日转赠公女,愿您如这九天鸾鸟,振翅高飞。”言罢,她扬眉命侍女递上前。

    话落,姬姝悄悄瞥了一眼母后,她的神色依旧如初,似不为所动。

    她亦浅笑着接过道:“姝谢过鲁夫人。”

    “君上待鲁夫人当真好!”有几位美人切切道。

    “婉近日习得《仪礼》,特抄录此卷,为阿姊贺。”鲁姬身后,卫婉上前一步。她年纪虽尚小姬姝一岁,眉眼间也已颇有母亲风韵,一双眼水光潋滟,媚态天成。她捧着一以玄色丝带系着的帛书亲自上前奉上。

    “吾还特意替阿姊在旁批注鲁室秘传的礼仪精要。”她上前时,又补了一句。

    “呈上来寡人看看。”阶上的姬寪忽然开口。

    寺人迅速将礼册奉上,姬寪翻阅片刻,道:“坐立行止皆有法度,鲁国礼教果然名不虚传。”

    鲁姬与姬婉对视一眼,唇角微扬,面上皆露雀跃之色。

    姬寪目光转向姬婉,问道:“婉,这些,都是你所注?”

    “是。”姬婉柔柔答道。

    “善,甚好。”姬寪缓缓颔首,眼中含笑,道:“吾女愈发稳当,果然随其母也。”说罢,他转向鲁姬,目光中带着几分欣慰与赞许,“卿教导有方。”

    鲁姬微微欠身,眉梢带笑,神色自若。

    “有劳婉妹费心,婉儿所赠,阿姊甚喜。”姬姝接过话,唇角含笑轻柔道。

    “阿姊喜欢便好。”姬婉亦甜甜一笑,眼底却不见什么温度。

    两个少女在满殿华服珠翠间相对而立着。

    一个笑意温婉,一个笑靥如花。

    自小,母后对她的礼仪要求极严。只因那鲁姬出自鲁国,素以礼仪著称,与卫国并列为先圣所赞之地,常被君父挂在嘴边赞许。即使母后出自五千乘之劲宋,国势远盛于鲁,但君父也只偏好鲁姬那一套。

    母后虽也终日谨守礼数,却又不完全顺从。她身上流着宋襄公的血脉,那位因恪守“君子不鼓不成列”的古礼而在泓水兵败的君主,以最惨痛的教训告诉后世宋人:礼的精髓,不在于拘泥成法,而在于知变而行。

    鲁法守礼在形,宋法守礼在理。母后骨子里自有主见,即便循礼而行,也会在细微处展露自我。相比之下,父君所求,是绝对的服从与讨好,母后又怎能完全得君父欢心呢?

    典礼结束后,姬姝回宫。

    “将这个拿去典了,换金来。”姬姝将鲁姬给的木盒交给矜。

    矜有些犹豫,却还是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姝儿!”殿门传来卫后的声音,姬姝起身。

    只见卫后气色微沉步入殿中,后面跟着垂着头的矜。

    “是你叫你的侍女将此物拿去卖了?”卫后从衣袖中取出鲁姬所赠的木盒,诘问道。

    “然。”姬姝坦率承认道。

    “你……”卫后似气结,片刻才挤出一个字,“这可是你君父赏赐的!”

    “那是赏给鲁夫人的。”

    “即便是鲁姬转赠,那也是你君父所赐。”

    “唯一之珍,君父却给了鲁姬,鲁姬却并不珍惜,君父亦无所斥,还一直赞她们。”

    姬姝微微侧过身,续道:“儿自问诗书礼乐,未敢有半分懈怠,亦未曾落后于人。可君父……从未有过半句嘉许。婉常不过是抄录些文书,写上几句近乎译注般的感悟,君父便时时称善,赞不绝口。”

    卫后闻言微征,姬姝自幼课业优异,众师亦常有向她称许,然此等言语,未尝与她言说。

    卫后上前,伸出双手,将她身子扳回:“我知你今日心中委屈,但是你是卫国嫡女,嫡女之责,在忍常人所不能忍。这点你都忍不了,你以后怎么办?若异日珩失其位,汝又将焉附?”

    姬姝抬眸,卫后深沉地望着她。

    燕国王室乱的跟一锅粥,卫国也并好不了多少。

    姬婉倒不足为惧,真让人忌惮的,是那鲁姬的儿子,姬婉的哥哥,姬厉。

    自古立嫡不立长。

    姬厉比姬珩大两岁,但因鲁姬非鲁公嫡女,出身略低,只能让位于姬姝之母,但鲁姬和姬厉却并不偃旗息鼓。

    姬厉年长,生性沉稳,行事有度,颇得君父及宗室赏识;而鲁姬又素来圆滑得体,深谙人情。卫朝中屡有人为之开口,言“王嗣当备”。

    姬姝犹记得七岁那年,齐、魏、楚三国联合攻宋,宋虽未亡,国力已大受损耗。当时姬珩九岁,已被立为太子的他竟要被父君送往魏国为质,而那姬厉,却得以留在卫宫,此举之意不言而喻。最后是宗正公力谏,君父才收回成命。

    兄珩绝不可被易位,否则,她与母后日后更是危矣。

    思及此,姬姝垂眸:

    “儿知之矣。”

    卫后颔首:“善。”

    遂顾左右:“赐矜十金。”

    姬姝疑惑抬眸看她,矜亦先是不知所措看她。

    只听卫后道:“矜甚聪慧,是她知你现心中有气,此举欠妥,她便拿着木盒去寻我。”

    姬姝看向矜,佯装恼色。矜却朝她狡黠一笑,听得卫后夸赞自己脸上更是喜不自胜。卫后忽转身看她,她又立马垂下头来佯装沉静。

    鲁姬宫内。

    “母亲,那金钗如此珍稀,您为何要赠给她,她是卫后之女,要什么没有。”姬婉想到自己妆奁中的首饰屈指可数,心中不平道。

    鲁姬扬眉一笑,道:“吾儿可知,不争一物之争,方是至上之争。吾此举,是要让她们明白,后位之尊又如何,君王之心不可得。”

    她略顿一顿,声音转沉:“我将金钗转赠于她,一则不显贪财之相,二则我轻弃此物而君上未置一词,教她们看看,足见你君父如何偏爱我。”语至此处,她得意地莞尔。

    她目光落在姬婉素净的衣饰上,“至于你,眼下不必在首饰上用心。衣着素雅,反倒易得你君父怜惜,待你及笄,自然为你择一门顶好的姻亲。”

    “母亲。”姬婉轻声唤道,目光微微垂下,耳根已红。

    “莫要羞怯,这原是你该思量的事。”

    她目光在姬婉身上停了一瞬,“等你将来有了强大的倚仗,要什么没有,这种小物件,有什么可稀罕的。”

    “若将来你兄长……”

    姬婉面色忽一白,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眼。

    鲁姬话到一半便也住了口,轻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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